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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部分

絲驚愕,覺得這裡一定發生過什麼大事,只是無從打聽。

船客們的竹揹簍裡,多揹著窮人的營生。他們有時付不起船資,就用勞力作為抵償。從辰州到這裡溯水上行,一路上三十六灘。每遇到河道狹窄處,嘩嘩白浪一排排自天而下,船靠岸略停,不用吩咐,這時候自有一些船客挽起褲腳下船,依次搭上一條纖索,拉著船體逆水而上,就算是給船家交錢。纖索悠悠彎彎地懸垂,似乎並未吃上力,卻不知縴夫們何以拉得一個個都四肢伏地,一顆顆屁股高高翹起被太陽燒烤。他們漲得臉紅脖子粗,額上青筋暴出,大口喘氣的嘴巴幾乎就要啃著地,啃著河岸上粉紅色的野花,啃著巖鷹偶爾投撒過來的影子。本地人把行船叫做爬船,我開始以為是對划船的誤讀,後來才覺得叫爬船也很貼切——縴夫們一路上確實就像狗一樣爬著。

他們沿著河爬進山來,是為了這裡的桐油、竹木、沙金、獸皮,還有鴉片和槍。揣度外鄉人的目光,首先來自北門口的一些老嫗。她們端坐街面上,守著面前小攤上的粽粑、甜酒和醋蘿蔔,臉上佈滿著如網皺紋,面色油黑光亮,酷似一件件煙熏火燎過的根雕。如果不是逢集,街麵人少,她們便少有買賣,但她們仍然天天守在這裡,似乎不是為了買賣,只是要列陣迎接暮色,靜觀歲月在小城裡的流逝。

過了街口,有糞臭和蠅飛,有漢子們抽著煙三兩相聚,便是牛馬場了。這裡買牛不論老少,用一根竹條箍量牛的前肋,再以拳寬比量竹條,依長短定出價格。水牛至十六拳為大,黃牛至十三拳為大,此為“拳牛”。買馬則須論老少,看牙口,看毛色,還用木棒從地面比至鞍脊,高至十三拳為大,此為“比馬”。至於木柴買賣,人們從不用秤,只是把劈柴碼成四方垛,用腳比量柴垛的長短,就算估出價格。他們對腳的大小從不注意和計較。

北門口以前是殺人的地方。

買賣若談成了,漢子們一高興,大多會去飯店喝酒。店堂裡支著幾口鐵鍋,鍋下炭火不熄,鍋裡渾湯長留,周圍有躥來躥去的狗,還有雜亂的板凳或矮椅,留住客人們在木板上的餘溫。新來的客人一進門,對認識和不認識的人都點頭笑笑,叫一碟牛肉或豬腳,選一口鍋倒入,從容燙熱下酒。若是客人多了,鍋不夠用,店家會取來鐵質隔網插入湯鍋,將一鍋隔成兩區或三區,讓兩三撥客人各得其所。這樣一來,鍋中食料雖有分隔,但油湯隔網相串,故名“百家湯”;因常年不絕,淺了便加水,加水又見淺,再得名“萬年湯”。這種老湯熬煮各種肉骨和菜蔬,翻滾著熱辣辣的紅油,不知被多少雙筷子攪和過,黏糊糊聚天地百味之精華與千家萬戶之和氣,最讓客人們歡喜。

酒到三分,他們臉上放出紅光,忍不住一手托腮,開始相邀對歌。與拉山歌不一樣,這種近距離對歌不在乎聲高,只在乎辭巧,因此托腮幾成歌手的標準動作,有點像以手遮嘴講點悄悄話。他們上一板,下一板,一接上頭便要比個輸贏,常常唱得涼涼暮色流進店來,注入他們的衣袖和他們空空的酒碗,還遲遲不肯散去。在這時候,聽歌人其實比唱歌人還忙碌,目光齊刷刷地隨著歌聲在對歌者之間來回轉移,待歌聲一落,便評議歌詞的優劣。這句好。這句殺得有勁。張老闆肚子裡文章好多呵。諸如此類。他們精確地審度形勢,及時地表彰優勝,巧妙地挑唆情緒,促成一場場詩歌的拼殺。歌手不鬥氣他們不開心,真鬥氣了他們又急急勸解,甚至掏錢買酒給歌手們一些安撫。

北門口預言(2)

唱到鬥氣時,歌手們常有的詛咒之辭是“你爛嘴爛舌講鬼話,北門口去啃泥巴”。北門口是殺人的地方。“北門口去啃泥巴”一語自然惡毒。這裡的人都知道,以前只要銅號聲一響,北門口就特別熱鬧。不用士兵吆喝,攤販們紛紛閃避,讓出城門下那一塊地坪空空蕩蕩,任蝴蝶在那裡翻飛嬉舞。因為人們已有經驗,有些死囚性子烈,死到臨頭還要發點脾氣,把士兵的手咬去一塊皮肉,或者一路上把貨攤嘩啦啦踢個遍。有一次,一口炸油餅的油鍋被死囚踢翻,揚起一匹金浪,燙著了一條狗。這條狗的屁股頭至今還紅鮮鮮地潰爛了一塊,難以擺脫蒼蠅的追繞。出於同樣的理由,娃崽們此時最讓人懸心。他們聞號而動,焦急萬分地迅跑,小小赤腳在麻石街上幾乎不發出什麼聲音,接下來在大人們腰邊或胯下鑽擠,一心把殺人場面看個真切。母親們免不了到處尋找自己的娃崽,一旦找到便咒罵,便揪耳,便打屁股,把他們雞一樣提回家去,

原來的劊子手姓曾。姓曾的老了以後,又換上了一個姓周的,人稱周矮子,周老二。姓周的比姓曾的殺得好,動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