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侯太常名恭鳳,是廣東南雄府人,家住梅嶺之下。曾中兩榜,先任南太常時,正同宦實在一處。他夫人袁氏所生,二子一女。他長子侯敏,任北京苑馬寺少卿;次子侯捷,任太僕寺丞。他這位令愛,貌既不揚,生得尖嘴縮腮,揸耳短項,且是一雙痘風紅眼。喜得身腰還嫋娜,手足還纖細,卻性氣甚潑。才七八歲,人若惱了她,她力小不能打,拉住混咬。把她的乳媼並丫頭們,手上膀子上咬得都是連環血印。那袁夫人將周花甲,她是個老女兒,一心鍾愛,百般縱容。侯太常生平雖不叫做懼內,卻也不敢違拗夫人。心中常想道:“這女兒如此形狀,恁般性情,等大了,人若知道,哪個富貴人家肯要這等媳婦,定成滯貨難嫁。不如小小的,趁我做著官,許下了一個女婿。後來就知她這般醜惡,諒也反悔不得。又想道:”女兒這個樣子,要配個聰俊兒郎,不但誤了人家兒子,將來決不能相安。倒是覓一個痴痴蠢蠢的為妙。“他與宦實是同榜同年,往來契密。他每常也見過宦萼,忽然想起道:”那孩兒真是個蠢物了。況他父親既是年誼,且又是現任戶侍,恰是門當戶對。改日遇巧,須如此如此,不愁他不入我彀中。“
想定了主意,一日,他偶然到宦實家來,對坐閒談。真是個姻緣湊巧,宦萼已八九歲了,偶然出來頑耍,一個將三十來歲的僕婦揹著他,他手中拿著個播郎鼓兒,幾個丫頭跟著,拿著銀盤子堆著果子的,拿著鬼臉竹馬兒的,還有一個拿著汗巾,貼身跟著,不住替他揩口水鼻涕。侯太常一見,便笑著對宦實道:“弟看這位年侄生得著實敦厚有福,後來大有造化,不在老年臺之下。弟倒有個小女,但恨衙門冷淡,寂閒俸薄,不敢攀結。當面失此佳婿為可惜。”古人說,知子莫若父,那宦實豈不知兒子是個蠢蟲?但因是獨子,不得不疼。況家中富貴二字已將到了極處,只要他大了,度得出種來,宗嗣不絕就罷了。心中也慮著,將來顯要人家誰肯把女兒配他,門戶低微的又不屑同他結親,正常常以此事躊躇。
今聽見侯太常這話,心中甚喜,忙對道:“老年臺尊見差了。弟與老年臺何等年誼,多年契厚,何出此言?弟雖知府上有一位閨秀,但恐老年臺將來要回貴省,老年嫂不捨令嬡遠留在此。二者因豚兒頑鈍,不足坦府上東床之腹。雖有兼葭倚玉之心,但不敢啟齒耳。倘蒙老年臺俯結絲蘿,”說到這裡,深深一躬,道:“愚夫婦感佩無盡。”那侯太常忙還禮,道:“既老年臺不棄,替女兒結此終身大事,是妙極的了。”二人言下而定。宦實猶恐過後有變,就擇了吉期,煩相厚的當道做媒通訊,到期拜謝。又擇日請酒,納采下聘,禮幣甚豐,定下了才放了心。宦實以為兒子攀了這樣一門好媳婦,哪裡知是親家翁使的一肚子猴。
這宦萼到了十三四歲時方延師教訓。那先生姓遊名系字混公,是在宦家一個顯要朋友處謀了薦書來的。宦實一來看情面,二來他原不望子成名,不過說我這樣大人家,且又是科甲門第,豈有不請先生教兒子之理?圖一個唸書名色,做不計好歹,就留下他教書。那遊混公是個捐納的秀才,要他的才學一二三萬萬不能,四五六是考得起的。自到了館中,見宦萼是大老的公子,又是嬌縱慣了的。他雖名曰生員,乃畜生之生,圓活之圓,全沒有絲毫品行。把這位高徒只是一味奉承,不敢稍加拘管。
那宦萼在館中每日只好坐得一兩個時辰,這一兩個時辰之內還是吃果子、打瞌睡而已,讀書不過是借他名色上的。一句“人之初”三個字,教上千遍,他只是不會。更有妙處,起先教著,他還跟著念。後來他聽厭煩了,任你怎麼教,他並不做聲,惟點頭而已。遊混公也沒法了,又不敢呵叱他,憑他讀也罷,不讀也罷。那宦實又是溺愛的人,以為兒子是現成的恩蔭,現成的紗帽,何必苦難去讀書。況古人說,何必讀書然後謂學?他縱一字不識,仗我的財勢,將來不愁不富貴,所以總不稽查。那遊混公也自有個主意,說:“他父母既不嚴緊,我又何苦與他為難?況我不過一年,只要束脩不少,每日只要酒食充腸。且我名雖秀才,不過名色而已。況這連年替人做幹證走衙門,拿轎馬折酒飯,把書本久已丟去。若忙忙把《三字經》教完了,教到了《四書》時,倘字眼難認,一時教不出來,公子倒也混過去了。若被旁人聽出,傳入東家耳中,我這肥館就有幾分不妥。況且如今做先生的有五字密訣,缺一不可,何不遵而行之?那密訣頭一個字就說道‘松’,我又何苦去緊他?若得罪了學生,他望著父母說先生利害。父母心疼兒子,恐怕拘管壞了他,一時把二個山字磊將起來,這把館就像喇嘛的帽子,黃到頂了。非徒無益,反害之。這‘松’字是第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