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已經是恨了。
“飄飄欲仙”的感覺,在我想來,仍只在性的領域。性的領域很大,不單是性生活。說得極端些,甚至豪華汽車之於男人,良辰美景之於女人,都在性的領域。因為那僅僅還是喜歡的狀態。喜歡的狀態是不大可能長久的,正如荷爾蒙的分泌之有限。人的心情多變,但心情的多變無可指責,生活本來多麼曲折!因此,愛,雖然讚美激情和“飄飄欲仙”,但並不譴責或遺憾於其短暫。當激情或“飄飄欲仙”的感覺疲倦了,才見愛之要義。
在我看來,愛情大於性的,主要是兩點。一是困苦中的默然相守,一是隔離中的相互敞開。
默然相守,病重時我尤感深刻。那時我病得幾乎沒了希望,而透析費之高昂更令人不知所措。那時的處境是,有錢(天文數字)就可以活下去,沒錢只好眼睜睜地憋死。那時希米日夜在我身邊,當然她也沒什麼辦法。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們只是一同默默地發愁,和一同以聽天由命來相互鼓勵。恰是這默默和一同,讓我感到了愛的遼闊和深重——愛與性之比,竟是無限與有限之比的懸殊!那大約正是因為,人生的困苦比喜歡要遼闊得多、深重得多吧。所以,喜歡不能證明愛情(但可以證明性),困苦才能證明。這困苦是超越肉體的。肉體的困苦不可能一同,一同的必是精神,而默默,是精神一同面對困苦的證明。那便是愛,是愛情與性之比的遼闊無邊,所以令語言力不從心,所以又為語言開闢了無限領域。
相互敞開。人不僅“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而且是一個個分開著被拋來的。人的另一種(其實是根本的)困苦,就是這相互的隔離。要超越這隔離,只能是心魂的相互敞開,所以才有語言的不斷創造,或者說語言的創造才有了根據,才有了家園,語言的創造才不至於是譁眾取寵的胡拼亂湊。這樣的家園,也可以就叫做:愛情。
性,所以在愛情中有其不可忽視的地位,就因為那是語言,那已不僅僅是享樂,那是牽動著一切歷史(個人的,以及個人所在其中)的訴說與傾聽。
我曾經寫過:愛情所以選中性作為表達,作為儀式,正是因為,性,以其極端的遮蔽狀態和極端的敞開形式,符合了愛的要求。極端的遮蔽和極端的敞開,只要能表達這一點,不是性也可以,但恰恰是它,性於是走進愛的領地。沒有什麼比性更能體現這兩種極端了,愛情所以看中它,正是要以心魂的敞開去敲碎心魂的遮蔽,愛情找到了它就像藝術家終於找到了一種形式,以期夢想可以清晰,可以確鑿,可以不忘,儘管人生轉眼即是百年。
人大約有兩種本性,一是要發展,二是要穩定。沒有發展,即是死亡。沒有穩定,則一切意義都不能呈現。
譬如“現在”,現在即是一種穩定。現在是多久?一分鐘還是一秒鐘,或者更長和更短?不,現在並沒有客觀的度量,現在是精神對一種意義的確認所需要的最短過程。失去對意與###鳴合影
義的確認,時間便是盲目的,現在便無從捕捉。
我想,發展是屬於性的——生長,萌動,更新(比如科學);穩定是屬於愛情的——要使意義得以呈現,得到確認(比如信仰)。
11 給李健鳴Ⅱ(3)
所以不能譴責性的多向與善變,在任何人心中,性都是一團野性的風暴,而那也正是它的力與美。所以也不能譴責愛的相對保守,它希望隨時建設一片安詳的淨土。同樣的比喻也適於男性與女性。我不用“男人”與“女人”,意思是,這不是指生理之別,而是指生命態度——男性的態度和女性的態度。上帝的意思大約是:這兩種態度都是必要的。所以,“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那當然是不易的。不易,因而更要作為一種祈禱而存在。
這個話題顯然沒完,或者也許不可能完,慢慢說吧。
祝新年好運!己卯吉祥!
史鐵生
1998年12月11日
。 想看書來
12 給李健鳴Ⅲ(1)
###鳴:您好!
總算把年過完了。在民間傳說中“年”被描畫成一種可怕的怪獸,果然不假。
我是這樣想:在“愛的本身”後面,一定有“對愛的追求”,即一定有一種理想——或者叫夢想更合適。這理想或者夢想並不很清晰,它潛藏在心魂裡而不是表明在理智中,它依靠直覺而不是邏輯,所以它如您所說是“無法事先預料和無法估計後果的情感”。這很明白。我說“愛是一種理想”,其原因並不在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