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那麼多的酒歌。
有天傍晚,我陪父親去給他送飯,他跟父親喝著青稞酒,兩人喝高興了,劉伯伯竟然唱了起來:
草原一眼望不到邊,
駿馬跑到哪裡都是家鄉;
雪山綿延沒有邊,
雄鷹飛到哪裡都是家鄉;
扎陵湖廣闊沒有邊,
黑頸鶴落到哪裡都是家鄉;
江河東流沒有邊,
魚兒游到哪裡都是家鄉……
劉伯伯唱完,父親拍手稱讚:“老營長的酒歌真是地道!”
劉伯伯說:“這都是跟牧民們學的。這片草原真美,就是太靜了。說實話,我剛來的時候還真有些不習慣,憋得難受,就想吼。吼上一嗓子,心裡就痛快點!有時我在沒人的地方一個人能吼上半天,直到把嗓子吼啞了,吼不出來了才停下來。這麼一吼吧,心裡就敞亮了,晚上睡覺也踏實了。可是我一個當過州長的人,老是這麼狼一樣地吼叫,讓牧民聽見了成何體統?為了能吼出個名堂來,我就跟著牧民學唱酒歌,這一唱就上了癮。我管他唱得好不好,只要心裡痛快就行。現在我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牧民生活。自由,痛快,無憂,無慮。對我來說,這裡就是我的家,這裡就是我的天堂。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寧靜過,這麼舒坦過……”
父親的雪山 母親的河 江雪 十一(4)
父親說:“只要心裡舒坦就好。老營長你再來一首!”
“再來一首?”
“再來一首。”
劉伯伯就揚起黑紅的臉,眯起眼睛,扯著嗓子開始唱:
唱歌要站在雪山上,
雪山上的歌聲最嘹亮;
層層的雪山啊快把頭低下來吧,
讓我的歌聲飛到毛主席身旁……
唱到這裡,劉伯伯的眼睛紅了,聲音哽咽,唱不下去了。他苦笑笑,搖了搖頭說:“喝多了,唱不出來了……”
劉伯伯喝了杯酒,然後用一雙通紅的眼睛看著父親說:“老江你說,我們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怕沒怕過?”
“沒怕過。”
“老江你說,我們打仗為什麼?建設社會主義為什麼?”
“解放全中國,解放全人類,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
“老江你說,毛主席是不是我們最敬愛的人?”
父親說:“那還用說。”
“老江你說,我對毛主席忠不忠?”
“忠啊,當然很忠!”
“可是他們為什麼說我反對毛主席?”
父親說:“他們那是放屁!”
劉伯伯把自己的胸脯拍得“啪啪”響,他十分痛苦地對父親說:“我這裡裝著什麼我最清楚,我這裡裝著一顆赤膽忠心啊!可是他們把它當作了驢肝肺……”
第二年夏天,紅衛兵又來了,其中還有一個女的。江果特別崇拜那個女紅衛兵,一直跟在她的身後,形影相隨。可是女紅衛兵卻並不喜歡江果這樣,扭頭對她說:“你別老跟著我呀。”
江果說:“我也想當紅衛兵。”
女紅衛兵盛氣凌人地說:“紅衛兵不是誰想當就能當的。”
女紅衛兵的心思我明白。大家都是女孩子,她心裡怎麼想的我還不清楚?物以稀為貴,整個隊伍裡只有她一個女紅衛兵那多牛啊,何況江果是一個比她漂亮很多的女孩。誰喜歡讓一個比自己漂亮的女孩子跟在後面,奪去自己的虛榮與自豪,與自己平分秋色?
可是一個矮胖的男紅衛兵上下打量了江果幾眼,然後滿懷激情地說:“來吧,同學,跟我們一起鬧革命吧!我們正需要你這樣來自牧區的女青年投身革命隊伍!”
江果激動得滿臉通紅:“我一定好好幹革命!”
紅衛兵是專程為劉達伯伯而來的。這一年他們幾乎把他忘記了,最近才突然想起來。“我們不能對劉達這樣放任自留。”於是,他們就來了河源。他們在牧場找到劉達伯伯。看見他健壯快樂的樣子,紅衛兵們有些吃驚,繼而憤怒了。他在這裡太自在了!他憑什麼這樣自在?這麼快樂?這麼健康?這怎麼行?這簡直讓人受不了!這是對無產階級專政的蔑視和嘲笑!
紅衛兵決定將劉達伯伯轉到雪卡牧場。雪卡牧場是一個比河源更加偏僻的勞改牧場,方圓百里荒無人煙,條件相當艱苦。
父親說:“那是一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把老營長弄到那裡不等於讓他去送死?不行,不能讓他們把老營長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