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行森師父緩緩道出原文,“邱瓊山過一寺,見四壁俱畫西廂,曰:空門安得有此?僧曰:老僧從此悟禪。問:從何處悟?僧曰:老僧悟處在‘臨去秋波那一轉。’”
皇上似悟非悟,“張生為崔鶯鶯臨去秋波那一轉情迷意亂,可出家人四大皆空,這位老和尚卻要為這一轉悟什麼?”
“崔鶯鶯的臨去秋波何解?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不同人不同感受,不同時候不同悟道。那位老僧所悟在他心中,貧僧不敢妄論,倒是皇上想是如何?”
皇上目光移向我,含情脈脈,“不怕師父見笑,唱詞裡崔鶯鶯的臨去秋波也曾讓朕嚮往,羨慕張生得此一轉。直到朕也擁有一汪盈盈秋水,朕真正體會了張生的魂縈夢牽,也如同湯顯祖所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垂下眼簾避開,聽得行森師父含蓄勸言,“皇上多情,且用情至深,正因如此,皇貴妃攬月獨明,深受眷寵。如今皇貴妃抱病臥休,不免顧念重重,依依回眸。貧僧以為,昔日熱情如火,今時宜修心靜情,同樣可謂是有情人。”
“師父所言有理,”皇上的聲音變得嘶澀,“是朕參悟不夠,總也是焦心上火。”
長久以來,我一直對皇上棄湯若望神父轉而求教高僧參悟佛學感到半明半惑。與湯神父的接觸讓我覺得皇上眼裡充滿了活力,湯神父的教誨如同在督促皇上練就鋼筋鐵骨,理性去直面所遭受的挫折與苦難,敢於承受並勇往直前。
反觀今日與茆溪行森師父的見面,這與湯神父相處的感覺截然不同。在這裡,彷彿一切都是平淡無味,上至皇權的威嚴震懾,下至底層小民的果腹求存,都可以化作一股清流,順其自然,蜿蜒而去。
“墨蘭,朕每每與師父一起,悟宗通理,總有進步。你若有問,相信也能修性悟心。”
我頷首淺笑,“自皇上抄與妾妃《心經》,經文的一字一句便是沉進了妾妃心底,只不過經意的修悟總歸是流於表面。”
目光款款轉向茆溪行森,“師父,眼見秋風掃落一片紅楓,掉入水中,隨波逐流,要漂泊向何處,不免茫然。如此漂盪水中,雖流過一程又一程山明水秀,可也不能總是蕩在水中央。如遇彎道轉折被阻停靠岸,是等著一股激流衝來再次順流而去,抑或是棄流登岸,入土化身,重獲根基,綠意枝頭。”
茆溪行森拂去微微一怔,言之諄諄,“皇貴妃的參悟絕非淺顯,這中間的障礙不過一念之差。所謂心,可說有可說無,心與外界結緣生出幻影,經重重人事,歷浮華生死,心生種種幻念。苦不堪言常常擾人心,殊不知卻也是自己存心自擾。不起念,凡事無分別,有心如同無心;起了念,分別人事,心亂顛倒,逐境流浪,心墮迷途,言苦厄在心。其實見聞覺知不過了了,無不同,無差異,真心回位,得無心之心,這就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沉思吟味,我靜默不語。這時小碌子進來請示,大學士有急奏面稟,皇上揣著不樂意端行而去。
行森師父對心經的解讀意味深長,參悟了了我自覺不夠修為,特別是我這心明明還是泡在無知的幻念中。皇上前腳離開,我便看向行森師父欲言又止,答應了皇上不能問,可就是斷不去這個念頭。
行森師父把我的眼色看入眼中,“皇貴妃可是想向貧僧詢問‘一口氣不來,該去向何處安身立命?’”
我驚異,卻又點點頭承認我的糾結,聽他接敘,“皇上問過貧僧,當時看見皇上強忍眼中淚光,貧僧便覺無論是發問的皇貴妃,還是聽問的皇上,都該是心有千千結,顧念重重。皇貴妃,來也就來了,去也就去了,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放空了心,處處皆是安身立命之所。”
他舉止安詳,“皇貴妃,換貧僧冒昧替皇上問您,‘一口氣不來,您想去何處安身立命?’”
我被茆溪行森問住,皇上眼含淚光詢問師父,他心裡的紛亂與難受可想而知。我嘴上總是說,他是皇上,他能給我這些,已是不易,我很滿足,可既然如此,我為何一再問詢?
明知他會寂寞,我卻問,“你寂寞嗎?”明知他會害怕,我卻要問,“你害怕嗎?”明知他會痛苦,我卻又要問,“你痛苦嗎?”
他已經置身這樣的環境,已經在承受這樣的苦楚,我的明知故問豈非一再把他推入深淵,何必再為他製造苦厄?
水霧蒙上我雙眼,視線在迷霧中模糊,心卻變得透明,面向行森師父,“想來師父尚未給皇上答覆,它日如果皇上再問,就請回復,‘來時無心,去也無心,妾妃恩謝皇上深情眷顧,只願皇上永享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