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與人仙門派關係極為密切的城市,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是那幾個血統優秀、子弟中多出修士的仙人家族。這座城市不需要官府,因為家族是規則的制定者;這座城市不需要仙官,因為東祈仙山是它的後盾。這座城市,脫離於天地水三官,脫離於天子諸侯的統治,自成一片小天地,針扎不進水潑不透,是這廣袤大地上的一顆釘子,嵌在關鍵地方。而且趙錢相信,這樣的釘子,還有很多。
於是他抿盡杯中最後一滴茶,站起身來,往外走去。
此時夜幕已經降臨。城中繁華的地方燃起燈火,還要再熱鬧一陣。趙錢順著大路拐了幾個彎,來到北城一處深宅大院聚集的地方,在那名聲顯赫的“羅府”門外站住了腳步。
朱漆大門緊閉,高低六盞大燈籠映得門前輝光一片,然而這般堂皇的地方,空氣中卻瀰漫著一股濃重的屍臭,讓人幾欲作嘔。
趙錢是地仙之體,又是翻過墳地收過殭屍的,這點臭味他不在意。於是他踏著滿地輝光繞過羅府大門前的石獅子,徑直走到一方草蓆上那個蓬頭垢臉的姑娘面前。
姑娘跪在席上,倚著石獅子冰涼的底座,一手緊握著一張豎起的白幡,白幡上血字寫著“羅府殺人,天地不平;靈石一顆,賣身葬母”十六個字,另一手抓著又一方草蓆,那草蓆捲成一圈,屍臭就是從裡面發出來的。
靈石一顆,賣身葬母——古今賣身葬母的多,但讓人拿靈石買的,還是頭一個。這女孩,夠可以!
“你是聶姑娘?”
於是趙錢開口問道。女孩腦袋微微動了動,睜開朦朧的雙眼看著趙錢,好半天才聚焦了視線,然後微微點了點頭。
“你名字叫什麼?”
“聶……水燭。”
趙錢點點頭。右手一晃從坤寶囊中掏出一大碗餛飩,端到女孩嘴邊:“來,把這吃了,跟我走。”
女孩朦朧的雙眼一下子睜大開來,血絲滿布地盯著趙錢。
趙錢不說話,左手一抬扯下那張白幡,衝著天空一揚,然後嘴唇翻動念個火咒,便見白幡突然憑空燒了起來,明黃的火焰亮了半天,卻只燒掉一半,“靈石一顆,賣身葬母”不見了,只剩下“羅府殺人,天地不平”八個字,在夜風中徐徐落下,搭在了羅府高高的門樓上。
女孩忽地從地上跪直身子,怔怔地看著那張白幡,又回頭怔怔地看著趙錢,然後俯身彎腰“啪啪啪”在青磚地面上連磕了三個響頭,起身抓過餛飩碗就開始吸溜。
趙錢咧嘴一笑,問女孩:“我幫你葬母,你想用什麼棺槨,要葬到哪兒?”
女孩這時已經把大碗餛飩吸溜了一半了,咬著肉餡張開皸裂的嘴唇答道:“棺槨無所謂。地方,乾淨就行。”
趙錢點點頭,又掐訣唸咒,一把火將那裹著屍體的草蓆燒了起來。女孩嚇了一跳,大碗“咣噹”一聲摔在地上,瞪大眼睛盯著趙錢,趙錢卻只靜靜地看著她。等那火焰熄去,趙錢從坤寶囊中掏出一隻玉石盒子來,喚了股風將一地骨灰收進裡面,然後封上蓋子,遞給女孩:
“吃飽了嗎?我們走吧。”
女孩愣了一會,突然眼中湧出兩行淚水,接過玉盒抹了把嘴唇:“沒飽,不過走吧!”
然後就見一個書生打扮的青年領著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臉的女孩,消失在了夜幕中。
身後的羅家大門前依舊一片寂靜。然而實際上,有兩雙眼睛卻一直在定定地看著這一幕,從頭到尾。其中一雙位於羅府的深宅大院之中,透過面前飄浮的一張光幕,看到了事情的整個過程;另一雙位於羅府的一堵院牆裡,目送趙錢和女孩走後,這雙眼睛的主人也突然倏地消失,鑽入地下往南城牆而去。
南城牆下,城隍廟。
虞思龍眯著眼睛聽完小鬼的報告,皺起眉頭嘬了嘬一口黑牙道:“這個叫趙錢的土地,什麼來頭,竟然這麼大膽?他就不怕東祈仙山找他麻煩嗎?”
那小鬼諂笑著:“多半是年輕氣盛不知深淺,讓他吃點苦頭就消停了。大人不是說他去年才當上土地嘛!”
“嗯——”虞思龍沉吟。突然想起了什麼,坐直身子問:“去年?……不對啊!去年酆都給咱的公文裡提到他了嗎?我怎麼沒印象?”
小鬼繼續諂笑:“酆都一年的公文那麼多,大人怎麼可能都記得。再說,地仙還陽這種事還能搞錯?想是大人沒注意。”
虞思龍搖搖頭:“不對……你,快去找陰陽司司丞來,我要問他話。——不!你讓司丞把去年的公文都拿來,我要親自查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