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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或送來的食物,禁不住飢餓的壓迫,飽食一頓,爾後就絕了來源而丟掉性命。他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不管多麼飢餓,食物多麼誘人,都堅持細水長流。

他是這樣加餐的。利用提開水或者打飯之際,從伙房的院子裡偷幾個凍硬了的胡蘿蔔或者蓮花菜葉子,夾在大衣裡拿回來,用小刀切碎放在飯盆裡,放在爐子上煮;然後開啟木箱,取兩調羹熟面,抓一把甜菜乾,再放兩條狗肉乾放在火上煮,全都煮軟了吃下去。到了11月的末尾,院子裡什麼菜也沒有了,發現房頂上堆著很多曬乾的蓮花菜葉。他用鐵絲做了個三杈鉤爪,拴上行李繩子,藉著黑夜拋到房頂的菜葉上去,扒下幾片菜葉子。這樣偷菜總是有收穫的,幾乎每天都能搞到幾片菜葉了。

煮加餐也是有風險的。有一天醫院的陳院長查病房,一眼就看見爐子上的飯盆,生氣地說,一些人的送命,就是吃爛菜的結果。飯盆沒收!王永興很著急,忙忙地央求;陳院長,那不行呀,你把我的飯碗沒收了,我拿啥打飯?陳院長把食物端出去潑了,把飯盆還給他,說,再叫我看見,就絕不客氣!

飯盆是不敢再用了,他只好用兩調羹熟面和一把甜菜絲換了一位縣公安局長的一把壺蓋上有絲扣的鐵壺,用來煮食物。他以為擰緊壺蓋煮菜不會被人發現,豈知又遇上陳院長搶救病人,陳院長一進屋就聞見了狗肉的香味,徑直走到爐旁開啟壺蓋。他勃然大怒,瞪著王永興說,又是你煮的爛菜葉子吧!王永興忙否認,說不知是誰煮的。陳院長連喊了兩聲誰煮的,就扔在地下用他穿著翻毛皮鞋的腳後跟踩扁了。

踩扁了不行呀,還得想辦法!他又用兩調羹熟面換了一位病號的鐵皮奶粉盒,擰上一根鐵絲做把手。這次他不在爐子上煮食物了——每次被院長髮現都要慘遭損失,他心疼得不得了——而是把奶粉盒塞進炕洞裡煨燒。這種辦法既簡單又保險,好久也沒被院長看見。但是糟糕的是父母帶來的熟面和甜菜都已告罄,還剩了點狗肉乾,還捨不得幾頓吃掉。這時伙房頂上的菜葉不知怎麼的也不見了。

好在有一天中午他在外邊轉來轉去尋找可以充飢的東西,突然發現豬圈的牆根裡扔著一堆蓮花菜根。菜根外邊已經乾枯皺巴了,裡邊還有點柔嫩的心子。他抱了一抱回來,耐心地用刀子削去幹皮,再剔去帶有筋絡的一層,把中間還沒幹透的根心放進奶粉罐裡,再放上一絲絲狗肉,塞在炕洞裡去燜。燜軟後撒點鹽吃。他很感激夾邊溝的炕洞,在家鄉永登縣,炕洞是留在牆外邊的,而夾邊溝的炕不知是什麼地方的人盤出來的,炕洞留在房間裡,不出房門就可以燜菜根吃。

還有一天,他提個籃子去麥場提麥衣子煨炕,見場邊上拋著一具驢頭上剝下來的皮,兩隻毛茸茸的耳朵已經凍得硬邦邦的。他估計這是炊事員或者雜役們偷宰了農場的驢,若是飢腸轆轆的右派,決不會扔了驢臉皮。他記得小時舅舅說過的話,民國十八年,古浪縣裴家營的人們把農具上拴的皮條和鞋上的牛皮掌子煮著吃了的事。他如獲至寶,將驢皮放進籃子,敷點麥衣子蓋好,拿回病房,燒水燙洗了毛垢,放在奶粉盒裡燉爛,再加上少許鹽末就著吃。還捨不得一次吃完,一次吃一點一次吃一點。吃了三四天,還剩小半罐了,他又添滿了水,放在爐子上燉著,去上廁所。誰知便後回來,罐頭盒竟然不翼而飛了。四壁張望見一名叫王彥的榆中縣老師手裡端著他的罐頭盒正往嘴裡塞東西。他喊了一聲,你這是幹什麼,有你這樣的人嗎?王彥苦笑一下,臉色變得慘白,說,你已經吃幾頓了,我吃點就不行嗎?我也想保命呀!王永興沒說第二句話,默默地躺在炕上。他閉上眼睛,還看見王彥那慘白苦笑的臉在他眼前晃呀晃呀。

時間已是12月上旬,醫院病號們的情況更為嚴峻:每間病房每天都有一兩個病號死亡,原先健壯的人也都衰竭了,躺倒了。死者被人用他自己的被子裹一裹,抬到門口放著,有專人用架子車[4]拉走。拉人就像拉麥捆子一樣,一個摞著一個,一車要拉七八個人。早些天人死了還拉遠一點,拉到沙梁的背後去埋,近來死的多了,埋人的人也沒力量了,拉到房後邊的沙坡上就埋了。

對於死亡,領導也想了很多辦法,每間病房派來兩名身體健壯的看護——以前留下來的勞改釋放後的就業人員、雜役、被稱為柺棍的分隊長們 ——給病號打飯端水,端屎倒尿。不叫他們動彈,節省哪怕一點點體力。伙食也有所改善,糧食一點也沒增加,但每天要宰幾隻羊,給大家增加兩頓羊肉湯。但一絲肉也看不見只漂著幾丁丁胡蘿蔔的清湯能有多少營養呢?死亡不僅得不到控制,越發加劇——病號們的體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