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照我們,可是它照在我們身上的日子不長了。
又一個人附和說,張老師說得對,那不是我們的太陽,我們要睡覺了。
陳毓明聽出來了,張繼信和那個人的話是別有意味的,但這時兩個炊事員提著飯桶送飯來了,他便改變了話題:快把你們的飯碗準備好吧,不管誰的太陽不誰的太陽,吃飯要緊。
病號們明顯地加快了穿衣裳的動作,從鋪上爬起,用他們髒汙的手拿起枕頭旁放著的飯盆圍住了炊事員。裡屋的病號們也走出來了。一陣忙亂之後,各自端著飯盆回到鋪上去。那些走不成路和臥床不起的病號也都把飯盆擺在枕頭邊上了。陳毓明拿過他們的飯盆打飯,再一個一個遞到他們手裡,或者放在他們的枕頭上。他們有的坐在被窩裡喝糊糊,有的在被窩裡趴著吃。病房裡響起一片稀溜稀溜的喝湯聲。
有些病號幾口就把麵糊糊喝完了,有些卻挪到門口的爐子旁邊,把飯盆放在火上溫著,一口一口慢慢喝,充分咀嚼。還有人把飯盆再添些水,把撿來的爛菜葉子、幹樹葉子或者草籽加進去,煮成滿滿的一盆喝下去,把肚子喝得脹脹的。
早在五九年的春天,所有的人都用兒童洗臉盆當飯碗了。炊事員們從飯缸裡用一個馬勺打飯,馬勺從飯缸到飯碗的執行過程中往外溢位來一些湯水,右派們很心痛,就都把飯碗換成了洗臉盆,以減少損失。
喝完了豌豆麵的糊糊,有些人把盆舉得高高的伸出舌頭把沾在壁上的糊糊舔淨;有的人倒上開水涮呀涮呀,然後喝下去。糧食是寶貴的,一點兒也不能浪費。
喝下半盆燙嘴的豆麵糊糊,人們的身體都發熱了,有的人臉上還滲出汗來,這時就都躺倒睡了。有的人瞪著眼睛看房頂的椽子、被煙燻黑了的芨芨草蓆。有的人發出輕輕的鼾聲。
陳毓明喝完了糊糊就開始清理昨天夜裡死去的兩個病號的遺物,逐一登記,然後送到管教股去。回來後他看見病號們都睡著了,就也坐在爐子旁的馬紮上打盹。
陳毓明是一號病房的護理員。
夾邊溝農場的右派們奉命遷徙到高臺縣的明水鄉後就陷入絕境,沒糧食吃,沒房子住,沒有煤燒,寒冬又急遽降臨。到了11月中旬,人員的死亡就進入不可遏止的狀況。農場領導慌了手腳:儘管他們多次向地委彙報情況嚴峻、請求援助的行動遭到嚴厲的訓斥——地委書記說,死幾個犯人怕什麼,搞社會主義哪有不死人的,你們的尻子鬆了嗎!——但他們知道,人死光了也不好向上級交待。無可奈何的情況下,他們把兩條山水溝裡的地窩子騰七八間出來,闢為臨時病房,把餓倒凍倒和病倒的二百多名右派收容進來,加強護理,竭力減少死亡。
一號病房是明水農場最好的病房。它有兩間房子,一間是明水鄉農民種撞田[1]臨時居住的乾打壘平房,有裡外屋,裡屋有個窗戶,外屋是門,門窗都朝南。這間房子正好建在山水溝初始的臺地上,後牆靠近山水溝;在他的背後倚著山水溝的溝坎有間地窩子,是一號病房的另一間病室——北房。高臺縣冬季的西北風很大,為了避免風從山水溝直接灌進地窩子,北房的門朝著東方。南房和北房各住十八九名病號,共計三十八個人。
病房和作為宿舍的窯洞相比真是幸福多了。病房裡有爐子,有煤燒,還派了健壯的右派做護理員,伺候病號吃飯喝水和解手,遇到病號生命垂危的情況,護理員馬上就叫醫生來搶救。一言以蔽之,護理是無微不至的,不叫病號做任何費力費神的事。
病房闢建之初,基建大隊的嚴隊長指定陳毓明做南房的護理員,指定一名蘭州醫學院的名叫艾學榮的學生做北房的護理員,可是場長劉振宇檢查的時候說他:你叫個娃娃看一間病房能行嗎?毛手毛腳的,他連自己都管不住。嚴隊長回答,那怎麼辦,就他身體還好一些,能跑能走,其他人連路都走不動了。劉振宇沉思一下說,那就這樣辦吧,一號病房和二號病房合起來叫一號病房,叫老陳當護理員,那娃娃給老陳當個助手。當時陳毓明就在旁邊站著,劉振宇把臉轉向他問,老陳,你看這樣行不行?
陳毓明從心裡就不同意這樣,他知道,醫學院的那個學生愛跑愛串,靠不住,但他卻沒法拒絕劉振宇的提議,因為劉振宇一直很照顧他,全農場的勞教分子只有他和夏普、官錦文享受這樣高的待遇:老陳,老夏,老官。夏普和他來自同一個單位,是省勞改局野外勘測大隊的工程師;官錦文是西北軍區的幹部,老紅軍,延安時期就是彭德懷司令部的警衛團參謀長。他勉強地答應了一聲:嗯。劉振宇看出他的勉強來了,但卻說,好,那就這樣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