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板上,使各字面完全平正。印書完畢之後,再將樹膠加熱,各字板便從金屬盤上很容易脫落下來,予以清洗,下次再用。
蘇東坡與弟弟蘇轍正在這樣熟讀大量的文學經典之時,他父親趕考鎩羽而歸。當時的科舉考試有其固定的規矩形式。就像現代的哲學博士論文一樣。當年那種考試,要符合某些標準,須要下過某等的苦工夫,要有記住事實的好記憶力,當然還要一般正常的智力。智力與創造力過高時,對考中反是障礙,並非有利。好多有才氣的作家,像詞人秦少游,竟而一直考不中。蘇洵的失敗,其弱點十之八九在作詩上。詩的考試,須要有相當的藝術的雅趣,措詞相當的精巧工穩,而蘇洵則主要重視思想觀念。因為讀書人除去教書之外,仕途是唯一的榮耀成功之路,父親名落孫山而歸,必然是懊惱頹喪的。
晚輩高聲朗讀經典,老輩倚床而聽,抑揚頓挫清脆悅耳的聲音,老輩認為是人生的一大樂事。這樣,父親可以校正兒子讀音的錯誤,因初學者讀經典,自然有好多困難。就好像歐陽修和後來蘇東坡都那樣倚床聽兒子讀書,現在蘇洵也同樣倚床聽他兩個兒子的悅耳讀書聲,他的兩眼注視著天花板,其心情大概正如一個獵人射了最後一箭而未能將鹿射中,彷彿搭上新箭,令兒子再射一樣。孩子的目光和朗朗之聲使父親相信他們獵取功名必然成功,父親因而恢復了希望,受傷的榮譽心便不藥而癒。這時兩個青年的兒子,在熟記經史,在優秀的書法上,恐怕已經勝過乃父,而雛風清於老風聲了。後來,蘇東坡的一個學生曾經說,蘇洵天賦較高,但是為人子的蘇東坡,在學術思想上,卻比他父親更淵博。蘇洵對功名並未完全死心,自己雖未能考中,若因此對兒子高中還不能堅信不疑,那他才是天下一大痴呆呢。說這話並非對做父親的有何不敬,因為他以純粹而雅正的文體教兒子,教兒子深研史書為政之法,乃至國家盛衰隆替之道,我們並非不知。
對蘇東坡萬幸的是,他父親一向堅持文章的醇樸風格,力誡當時流行的華美靡麗的習氣;因為後來年輕的學子晉京趕考之時,禮部尚書與禮部主試歐陽修,都決心發動一項改革文風運動,便藉著那個機會,把只耽溺於雕琢文句賣弄詞藻的華美靡麗之文的學子,全不錄取。所謂華美靡麗的風格,可以說就是堆砌艱深難解之詞藻與晦澀罕見的典故,以求文章之美。在此等文章裡,很難找到一兩行樸質自然的句子。最忌諱指物直稱其名,最怕句子樸質無華。蘇東坡稱這種炫耀浮華的文章裡構句用字各自為政,置全篇效果於不顧,如演戲開場日,項臂各掛華麗珠寶的老姬一樣。
這個家庭的氣氛,正適於富有文學天才的青年的發育。各種圖書插列滿架。祖父現在與以前大不相同了,因為次子已官居造務監裁,為父者也曾蒙思封贈為“大理評事”。此等官爵完全是榮譽性的,主要好處是使別的官員便於稱呼。有時似乎是,求得這麼一個官銜刻在墓誌銘上,這一生才不白過——等於說一個人若不生而為士紳,至少盼望死得像個士紳。若不幸趕巧死得太早,還沒來得及獲得此一榮耀,死後還有一種方便辦法,可以獲得身後贈予的頭銜。其實在宋朝,甚至朝廷正式官員,其職銜與真正職務也無多大關係。讀者看蘇家的墓誌銘,很容易誤以為蘇東坡的祖父曾任大理評事,甚至做過太傅,而且誤以為他父親也做過太子太傅——其實這些榮耀頭銜都是蘇轍做門下侍郎時朝廷頒贈的。蘇東坡這時有個叔父做官,兩個姑母也是嫁給做官的。因此他祖父和外祖父都擁有官銜,一個是榮譽的,另一個是實際的,剛才已經說過。
在蘇家,和東坡一齊長大一齊讀書而將來也與他關係最密切的,就是他弟弟轍,字子由。他們兄弟之間的友愛與以後順逆榮枯過程中深厚的手足之情,是蘇東坡這個詩人畢生歌詠的題材。兄弟二人憂傷時相慰藉,患難時相扶助,彼此相會於夢寐之間,寫詩互相寄贈以通音信。甚至在中國倫理道德之邦,兄弟間似此友愛之美,也是絕不尋常的。蘇子由生來的氣質是恬靜冷淡,穩健而實際,在官場上竟爾比兄長得意,官位更高。雖然二人有關政治的意見相同,宦海浮沉的榮枯相同,子由冷靜而機敏,每向兄長忠言規勸,兄長頗為受益。也許他不像兄長那麼倔強任性;也許因為他不像兄長那麼才氣煥發,不那麼名氣非凡,因而在政敵眼裡不那麼危險可怕。現在二人在家讀書時,東坡對弟弟不但是同學,而且是良師。他寫的一首詩裡說:“我少知子由,天資和且清,豈獨為吾弟,要是賢友生。”子由也在兄長的墓誌銘上說:“我初從公,賴以有知。撫我則兄,誨我則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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