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有這等事?”
張文明這才注意到玄妙觀門前廣場上,已是人頭攢動一片囂雜——這裡早已被闢為露水菜市。荊州城外的農戶,每天天不亮就動身進城,把自家種植的蔬菜挑來這裡叫賣。這時只見約有一兩百名菜農手持扁擔,團團圍住十幾名身著皂衣的差人。差人中間,又有一個人被鐵鏈鎖了,這人便是李老漢的兒子李狗兒。
張文明一看出了大事,吩咐家丁趕緊扯起跪在地上的李老漢,拔腳就往人堆裡趕,那邊廂早有人銳聲高喊:“快散開,張老太爺來了!”
手持扁擔的菜農們撒雀兒似地散開,雖是站遠了,但仍圍著手持刀械鎖著李狗兒的一千差人。張文明跑了幾步路氣喘吁吁,還來不及說話,卻見李老漢從身後踉踉蹌蹌奔上來,一把拉住李狗兒就往外拖。
一個差人頭目模樣的人站出來,搡了李老漢一把,惡狠狠地說:“退回去,再這樣,連你也鎖了。”那人回過頭來,對著張文明深深一揖,滿臉堆笑地說:“張老太爺,你老早。”
“早。”張文明敷衍了一句,他打量著面前這位三十來歲的差人,雖然橫肉面生,卻也穿著一襲九品官服,便問:“你是頭兒?”
“是的,小的叫段升。”
“晤,段升,你們是哪個衙門的?”張文明明知故問。
段升答道:“回老太爺,我們是稅關的。”
“稅關衙門,”張文明重複了一句,指著李狗兒問段升,“你們為何鎖他?”
“他抗稅!”段升橫了李狗兒一眼,臉上又露出兇相。
“抗稅?”張文明一驚,問鎖著的李狗兒,“狗兒,你告訴我,你抗了什麼稅?”
“他抗……”
“沒問你,你岔什麼嘴?”張文明斥了段升一句,又細聲細氣問李狗兒,“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狗兒便細說情由:他們家原有十畝水田,十幾年前,荊江潰堤,被流沙掩埋了五畝。水退後、,留下五六尺深的黃沙碎石,根本無法開墾,因此家中實際的水田只剩下五畝,每年納糧派佚,卻依然按十畝計算。李家雖多次央人寫帖子到縣衙說明原由,均被打了回來,因為納糧冊裡的田畝,早已進入朝廷的魚鱗冊。戶部每年都根據這些田畝徵收糧賦,攤派丁稅。如果江陵縣少了五畝,就該他縣令自掏腰包納糧交稅。因此這一件看似簡單的事情,想解決它卻比登天還難。李家抱了這天大的委屈,卻求告無門。每年交納皇糧一斤一兩也不能短少。丁門小戶人家,日子本來就過得艱難,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五畝田交十畝田的皇糧,若遇上豐年,少還可以留下幾斤稻穀,若遇上災年歉收,所收稻穀全部上交尚不足數,一家人生活就完全沒有著落了。如此十幾年積欠下來,李老漢一家披星戴月勤扒苦做,反倒欠下官府皇糧若干,摺合稅銀有十一兩之多。前年新皇上登基,開恩蠲免錢糧,把隆慶元年之前的積欠一筆勾銷。這樣李老漢家免去了三兩,卻還有八兩銀子的欠稅。舊賬難清,誰知李老漢家又添新禍。且說萬里長江的水患,十之七八都在荊江爆發,因此有著“萬里長江,險在荊江”的說法。每到汛期,荊江邊上的官民都頭皮發麻,萬一潰口,地方官的前程就斷了,輕者丟掉烏紗帽,重者就要拘到法司興讞問罪。老百姓的提心吊膽更勝於當官人的百倍。因為潰口對於他們來說,重者是滅頂之災,輕者就像李狗兒家這樣,活著也是受折磨。去年汛期來得稍晚,但六月間一連半個多月的暴雨,江水騰漲,卻是比前兩年來得兇猛,全省的官員幾乎日日夜夜都守在荊江大堤上。荊州府的老百姓,按規定五畝田地出一民佚守堤,李狗兒家名義上是十畝水田,故得有兩人上堤。李狗兒和他哥哥李虎兒兄弟兩個都上了堤,家中只剩得李老漢一人泥一把汗一把的忙田忙地。李家尚有半畝菜園,除了自家吃,多餘蔬菜便挑到荊州城中販賣。一家人平常的開銷用度,就靠這半畝菜園的出產了。李老漢的大兒子李虎兒上堤二十多天,一天夜裡巡堤,觸黴頭讓毒蛇咬了一口,因當時無人替代不能下堤救治,同伴雖為他擠出了敗血,但因不得法,還是留下了
病根子,一條腿腫得水冬瓜似的。民佚出了工傷事故,官府只給免差,其餘一概不管。李虎兒被抬回家來,一直還躺在床上不能下地。李老漢一家窮得赤膊魚兒似的,真個是要死不得斷根,要活不得轉青,哪裡有閒錢給李虎兒治病?如此延挨下去,拖了七八個月,李虎兒雖能下地了,但一瘸一瘸的成了個半殘廢。這真是破屋又遭連夜雨,行船偏遇頂頭風。李老漢的家境,只是比乞丐多了三間權能遮風擋雨的破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