液池兜風遣興,乃是帝王家的一件三冬樂事。御用冰床外罩黃緞轎圍,內壁敷以毛氈,置貂皮暖座,紫銅燻爐,溫暖而舒適。人在其中穩坐,冰床在琉璃般的湖面上平滑疾行,如浮鵝飛鳶,從南海到北海,從紫光閣到五龍亭,漫遊於銀裝素裡的人間仙境,妙不可言。當年乾隆皇帝曾有詩記其趣曰:
破臘風光日日新,曲池凝玉淨無塵。
不知待渡霜花冷,暖坐冰床過王津。
眼前這架御用冰床的主子自然是當今聖母皇太后。今年十月初十,皇太后在頤和園辦完了六十五歲大壽,便回宮過冬。“訓政”之餘,無非寫兩幅“龍”、“虎”大字,畫幾筆竹子、蘭草,聽兩段西皮、二黃,擲幾圈骰子,都是玩膩了的老一套,已沒有什麼趣味,奴才們為了討主子的喜歡,便推輓著冰床過海子,逗老佛爺一樂。
可是,此刻皇太后陰沉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笑容,她緊鎖眉頭,微閉雙眼,在想著自己的心事。回顧戊戌、己亥這兩年來所走過的路程,絕不像腳下的冰面舶樣平滑如鏡,而是波譎雲詭,浪駭濤驚,若非皇太后這樣的政壇老手把舵,船也許早就翻了。康、梁逆黨作亂雖已平息,天下仍不得安寧,香港拓界又惹出事端,廣東新安縣的一些小民擅自與洋人開戰,今年春夏之交鬧得沸沸揚揚。其實又何必!朝廷已然詔令將那片海角餘地租借給洋人,好比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臨上轎在懷裡揣把剪子,洞房花燭夜還要跟人家拚命,能成得了什麼氣候?自然免不了受皮肉之苦,到頭來還得乖乖地依了人家,“孃家”也不敢給你們作主。果不其然,小民們惹惱了洋人,洋人出兵打過界河,佔了深圳和沙頭角,趕走了九龍城的駐軍和稅關,還要大清國賠款十五萬大洋,那是殺中國人花費的軍火錢,羊毛出在羊身上,還得大清國掏腰包,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的道理!這事兒從夏天鬧到立冬,多虧了慶親王和李鴻章緊趕慢趕地周旋,才算央告著洋人從深圳和沙頭角退了兵,而洋人索要賠款和佔據九龍城之事還未了結。這次小民鬧事,洋人把氣撒到了兩廣總督譚鍾麟身上,向總理衙門交涉說,譚鍾麟“遠遠不能使人滿意”,要求將其免職,以“消除摩擦”。按說,譚鍾麟本非“後黨”中堅,但畢竟是三朝元老,為官四十餘年,頗有政聲,尤為難能可貴的是在去年的百日維新之中,敢於對皇上的變法詔令“因循玩懈”,也就是對“後黨”的莫大支援。如今若要遽加貶斥,皇太后倒有些下不了手。但洋人威逼甚急,似乎譚鍾麟一日不去,粵、港之間便一日不寧。皇太后無奈,只好以譚鍾麟眼疾復發為由,讓他自請告老還鄉,回籍就醫,給他一個體面地下臺,也為港英那邊挖掉了眼中之釘、肉中之刺,免得耿耿於懷,再生波折。譚鍾麟空出的位置由誰來坐?“皇太后把身邊的老臣扒拉來執拉去,最後選中了大清國第一外交家李鴻章。中、英關於香港拓界的交涉,本自李鴻章始,復至李鴻章終,正應了那句老話:解鈴還需繫鈴人。
這件事有了眉目,皇太后還有更大的心事:戊戌逆黨流亡海外,賊心未死,康有為在加拿大發起“保皇會”,梁啟超在夏威夷組織“維新會”,要把去年唱砸了的“圍園銅後”那出戏重打鑼鼓另開張,憑藉洋人的勢力捲土重來,誅殺皇太后,扶持光緒皇帝上臺執政。這一切,禍根都在皇上身上。去年政變之時,皇太后本來要廢掉他,只是擔心此舉會引起列強幹涉,才退而採取“訓政”之策,留下了這個傀儡皇帝,現在看來,後患無窮。經過這兩年的折騰,皇太后感到自己精力已大不如從前,確實是老了,雖然臣子們天天祝她“萬壽無疆”,她自己心裡清楚,生老病死是任何人也無法抗拒的,她可以憑藉手中的強權扼殺新政、囚禁皇帝,卻不能以年逾花甲的老邁之軀和春秋正盛的皇上在生命的驛道上賽跑,一旦自己撒手歸天,康、梁逆黨與皇上裡應外合,東山再起,該如何是好?皇上的存在,是對皇太后的最大威脅。因此,她命令大醫每日編造為皇上診病的脈案藥方,並且把皇上“患病”的訊息傳示各衙門,密電各省督、撫,通報外國駐京使館,造成皇帝因病重而不堪治國重任的假象,待水到渠成,便可廢黜光緒,另立新君。誰知輿論一出,朝野譁然,舉國震驚。有個候選知府經元善在上海聯合海外僑民,呼籲“保護聖躬”,遠在南洋新加坡、吉隆坡的華僑紳商也紛紛打來電報,向皇帝請安。皇太后密傳手諭,就“廢立”之事徵詢地方重臣意見,湖廣總督張之洞默不作答,顯然是不贊成,兩江總督劉坤一則明確表示反對:“君臣之義已定,中外之口難防。”期期以為不可。列強駐華公使惟恐中國政局的變動影響他們各自的在華利益,對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