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化試點城市”,一所據說全國甚至“國內外”有名,號稱“三個一切”(一切為了孩子,為了一切孩子,為了孩子一切),公辦民助,半公半私(也就是假公濟私)的“貴族學校”,沙碧還在打瞌睡是不是就好像不很和諧了?或者,我們還該為他擔點心什麼的?
沙碧打瞌睡,邊上的同事也沒一個藉機半親暱半惡作劇地頂他一肘或踢他一腳,他好像還沒有這樣的哥們姐們,大家都在笑眯眯地等著看他的洋相,也可見他做人之不濟。
但天可憐見,沙碧在這樣的場合打瞌睡,並不是沙碧吊兒郎當,也不是他有這樣的特權(如恃寵而驕),更不是他也通宵打麻將透支了第二天的工作精力——老實說,他要能這樣玩物喪志,跟同胞們打成一片就好了。
是因為沙碧昨天才從偏遠的閩西老家一個叫新喬的鄉鎮裡趕回學校。
慚愧,這麼快就露餡了,原來我們當老師(還沒說他是“小學”的呢)的主人公還是個鄉巴佬。
那麼,此致那個抱歉,我尊貴的讀者先生(尤其是女士),恕村水下一本書再寫海龜博士或《上海人在巴黎》(《北京人在紐約》被人家寫去了)這樣的故事吧。
但如果您還知道這個才四五萬人口,出過已經被歷史淹沒的紅色“敗家子”黃仰巖,號稱“紅土地”的革命老區,如今每年從廣東“金三角”和首都北京開回家過年的小車就有一千多部——不信您可以站在通往新喬的105、319國道和205省道旁邊自己點點看,那麼多粵A粵B粵S以致京字頭的車牌,這是新時代的“南征北戰新喬人”,那麼,您是不是也可以有點兒新的感覺?
而如果您又知道,連那麼多洗腳上田的父老鄉親都已經是有車一族,一個個“車輪滾滾去,財源滔滔來”了(雖然他們在高速公路上揮舞方向盤的動作還有點像是在大田裡趕牛),沙碧老師卻還在擠公車,您是不是對我們這位主人公更感覺有點兒“四不像”了?
如果我的饒舌讓您惱火了,其實勢利眼的只是村水自己——那麼,此致那個敬禮!最公正、最博愛的讀者上帝,您是我們的主,您是全知的,全能的。
是這樣的,昨天一整天,沙碧滿腹酸水,坐了十二個小時的長途客車,這回他沒搭上老鄉們免費,還能給他吹水、供飯的順風車,那是一輛幾經拆改,即將報廢的雙層臥鋪車,他懸在上層——您知道,自從為風化計,拆開長途臥鋪客車曖昧的雙人臥鋪之後,在高而窄的單人臥鋪的上層就有點像走鋼絲了——在已經不新,有了小坑窪的105國道上顛得暈暈乎乎。
“滾滾滾,死回你的廣東去,我眼不見來火不生!”一路上,野蠻老媽火辣辣的話在沙碧耳邊縈繞不去。老媽把所有下廣東的人都稱為“廣東佬”,包括她已經老大不小的遺腹的“滿子”。再比如這句:“你這死廣東佬,幾時還認了姚文元當爹?沙大呆子絕不了的種,在外面當吹鼓手不夠,還要吹回家裡來丟人現眼,真以為你是文曲星下凡啊!”
這指的是沙碧去年寒假回來在汀江邊上那個不鏽鋼的電熱圈雕塑上撰《祖師爺蔣公中發傳》的事,這個財富的紀念碑跟汀江左岸長毛山上還依稀辨得出“紅旗躍過汀江”字跡的黃仰巖烈士的廢墓遙遙相對,成為閩西新喬這個“老區新鄉”新的標誌性建築,新潮得很,媒體宣傳,人人稱頌,但野蠻老媽偏要笑罵那是蔣中發的“墓碑”。其實,哪怕老蔣折了(也有說是“碾”了)“第三條腿”,他拄著金柺杖在輪椅上站起來,依然是老樹臨風,引父老鄉親競折腰。
病近晚期(從慢性腎炎到腎功能衰竭和尿毒症一路逼近)的老媽火氣還這麼大,讓沙碧這個不孝之子都開始憂心忡忡,睡不著覺。
說“不孝之子”,這不是什麼幽默,是真的。沙碧問心有愧,總覺得自己枉為人師,也枉為人子。什麼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沙碧幾乎沒有父親,據說是他命硬,他還在老媽的肚子裡就剋死了父親,沙大呆子,一個畫醜化劉鄧的漫畫畫得惟妙惟肖的鄉村天才,可在他這個沙小呆子的內心深處,某個陰暗的角落裡,對親生母親——一個野蠻的客家農婦長期的冷漠、不滿和嫌惡,連他自己都不敢正視。比如,想當年高考和大學畢業分配不濟,沒能遠走高飛,還得回來就近跟野蠻老媽在一起生活,就是沙碧人生的第一敗筆,後來他下廣東,潛意識裡就有逃避老媽的意思。他甚至覺得,這回老媽的病就是自己造的孽,也是冥冥之中對自己的一個懲罰,他的報應是遲早的,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現在終於到了。
如果實話實說,也就是這麼回事兒——下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