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累活的,回來你多少讓我省點心吧?”
她掙不開胳膊,就倔強地把臉轉向一邊,眼淚順著臉龐流下來。
懷裡的嬰兒轉著兩隻黑豆般的眼睛,驚惶地看看她,又看看他。她雖然小,卻沒少經這樣的場合,一般情況下,只要兩人聲音一高,她就哭,若是兩人咬著牙拉扯,把她給晃厲害了,她也哭,一哭就都消停了。
可今天媽媽先哭了,這可把她給難住了。
他搖搖頭鬆開了她,開門出去,到門廊邊抽菸去了。
世上人各不相同,除了一點:都有個名字。這男人就是那個數學老師:李桐。他抽菸有個特點:吸得很深,一根菸沒幾口就抽完了,卻不彈菸灰,煙在指間始終朝上舉著,最後才讓整根菸灰掉下,並把菸頭在地上按成奇怪的形狀。
他認為自己是個有心計、夠膽量的男人,他認為這樣的優秀男人只擁有一個女人,是一種不公平。他一想起中國的婚姻法就生氣。還有很多事都讓他生氣,比如說原來的那個學校,那是學校嗎?那簡直是監獄,每次他拿著課本站在講臺上,看著下面那些昏昏欲睡的面孔,就恨不能把書一摔,衝學生們大吼一聲:“你們以為我不想睡嗎?”他不能睡,他是老師嘛。傳道授業解惑,責任的化身,良知的化身。上師範時的這些話還縈繞在他心頭,他想象著自己是一個孤獨的傳教士深入非洲的食人部落,給他們教數學:如果你們昨天吃了一個人,今天又吃了兩個,那你們一共吃了幾個?可他漸漸發現,自己根本就不喜歡當什麼傳教士,而是喜歡當酋長,有好女人陪有好日子過。有時候他非常鄙視自己:李桐呀李桐,這就是你麼?年輕時那個意氣飛揚的你呢?那些曾說給晨星聽的抱負呢?那些只爭朝夕的勁頭呢?可他對自己的*只到此為止,接下來他就開始鄙視生活:那些在年輕的腦袋裡模糊湧動的,被冠以理想之名的,原來都是慾望,那些在記憶裡枯萎的,連著心牽著肺的,總被感傷地想起的,原來都是後悔,那些在日子裡氾濫的,無邊無沿的,被菸酒抵擋著的,原來都是空虛!只有身體是實在的,身體的快樂是實實在在的,雖然有時這快樂顯得那麼短暫那麼微弱那麼淺薄,比如說它有時來自可能會漲的一級工資,比如說它有時來自在床上試驗一種新姿勢,比如說……他在那個學校教書,和一個女老師成了家,然後人們都說那個女人就是他老婆,八年後他才發現:老婆原來只是箇中性詞,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一個過渡詞。
第五十七章
他覺得自己老婆就是一個奇怪的人。
一,她會變臉。結婚沒幾年,她的臉就從一個紅富士蘋果變成了一個長把梨,臉色發黃出現皺紋,男人三十一朵花,女人三十豆腐渣,這話真是不差。他有時會憂心忡忡地想:如此下去再沒幾年,就會從他丈母孃的女兒變成他丈母孃的妹妹了。當然,原來他沒這樣想過,可是後來,盧雲分到這所學校了。
二,她會變身。有時候她的身體會變得無比巨大,充滿家裡的每個角落,他開啟房門卻無法走進去,因為整個屋裡嵌著一團巨大的毛線,幾乎從門框凸了出來,幾根毛衣針在裡面飛快地刷刷閃著,一個鋸一般的聲音從毛線裡傳了出來:“你回來了?我補津貼的事你找校長說了沒有?”此時他若敢說:“還沒去找,忙的沒顧上。”毛線就會瞬間散開,變成屋角的蛛網,屋子中間站著一個枯瘦的身影,正朝他緩緩轉過身來,那是一個女妖,臉色慘白,腮上卻塗著兩片猩紅,那女妖說:“沒顧上?人家都給補了!就我沒有!你還是個男人嗎?這點事都辦不了!”她的聲音象超聲波,他抱住腦袋,只覺得天旋地轉倒在了地上,地上全是屍體,都是他的屍體,原來他每天都要死一回,為這件事,為那件事,為無數雞毛蒜皮的事。
有時候她的身體又變得無比微小,他明知道她在,卻看不見她,就像處於另一種空間,那是在學校裡,當她和盧雲在一起時。
三,她會變性。她是女人嗎?他只能說她曾經是。結婚八年來,他對她已無比熟悉,熟悉到已無感覺,於是她就從女人變成了一箇中性人。每次履行義務時,他只好去想象:今天躺在他身下的是某某,下回是另一個某某,這個某某有時是香港的,有時是臺灣的,有時就是學校裡的,有時是白種人,有時是黃種人,有一回竟是黑人,這讓他對自己的博愛很是驚異。但沒有一回是外星人的。他忙活了幾年,連床架子都搖鬆了,卻一直沒有孩子,她是習慣性流產總坐不住胎,這讓他出門總低著頭,舉得自己不如人。他也想:她也夠不容易的,這幾回折騰的體質差多了,她心裡不知多難受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