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味就膨脹開來。他推開門,多鶴隔著白色蒸氣看著他。十月底,她的寬袖衣衫被兩根鬆緊帶箍在大臂上,臂膀幾乎全部裸露出來。那臂膀一直沒有圓潤起來,也許她再也恢復不了先前的模樣:圓潤、白嫩、稚氣。
“我去買糧。你要捎點啥?”他照例半垂著眼皮問道。
她兩眼的莫名其妙:他什麼時候學會請示女人了?她也從來沒有讓人“捎點啥”的先例。有時小環出去逛商店,會拽上多鶴。兩人空手去,空手歸,圖的是把商店的綢緞、布匹挨個用手指捻過,在鏡前比過,相互間討論過等攢了錢買哪樣。也都是小環跟鏡子裡的自己討論:紅不紅?這叫棗紅,穿著還不那麼浪,啊?還能穿幾年紅?也就眼下這兩年了。攢到五塊錢就來扯布,五塊錢用得了不?四塊多錢就夠了。她也會把多鶴拽到鏡子前,拿這塊布那塊布往她身上披:藍得挺正,瞧這花多細發,裁件棉襖罩衣得四塊錢吧?等著慢慢攢。攢錢是張家人最大的抱負。攢了錢把爺爺奶奶從佳木斯接來。張家大兒媳在軍隊做醫生,去年改嫁了,不能還讓前公婆老住在家裡。可兩張車票錢且得攢一陣子。
多鶴搖搖頭,又埋頭去熨她的衣服。眼睛餘光裡,張儉穿藍得發白的工作服的腰部不自在地定了一陣,轉身走了。糧店離張家十分鐘路程,張儉騎著車五分鐘就打了個來回。他把糧倒進灶臺下的木箱,從衣兜裡掏出一個小紙袋,又長又粗的手指窘迫得亂了。
“這……給你吧。”
多鶴開啟紙袋,裡面有兩塊包著晶瑩彩色玻璃紙的糖果。她看見那又長又粗的手指縮回去,捏成拳,恨它犯賤似的。他把手縮回的瞬間,多鶴正巧從爐子上拿起烙鐵,似乎燙著了。她一下子撂下烙鐵,上去捧住他的手。
“沒燙著。”他說。其實燙著了指頭尖。
她細細檢視。她從來沒有仔細看過這個男人的手。手掌上有厚厚的趼,手指的關節很大,指甲堅硬整齊。一雙相貌堂堂又有點傻乎乎的大手。
不知怎麼,張儉已經將她抱在懷裡。小環說得對,這是最好的講和。多鶴的委屈總爆發了,他一抱,她就哭成一個無聲的淚人。小環說,你要她,比什麼都能安慰她。他一連幾次地要她。小環多不容易,一人帶三個孩子出去,就為了讓他倆能過幾個鐘頭的小日子。不能負了小環的苦心。
多鶴一直閉著眼,短髮被涕淚沾了一臉。她像賭咒又像表決心又像討好他,喃喃地說她要再給他生孩子,生十個、八個。
開始他聽不懂。她的話稍不留心還是一種似是而非的語言。他終於醒悟她在說什麼,馬上沒了熱情。再懷孕把她往哪裡藏?就算藏得住,怎麼有錢養活?現在的一大家子已經讓他吃力極了,工廠的補助費、加班費、夜餐費,他都捨不得動,夜餐只吃家裡帶去的冷饅頭。他已經沒有任何餘力再勒索自己了。
小姨多鶴 第五章(21)
多鶴實在是塊肥沃的田野,種子撒上去從來不白糟蹋。她這天遠遠地站在張儉下班必經的路口,路口堆著一座碎石壘的小山。她見張儉的腳踏車從鐵道坡上溜下來,站在碎石小山頭上向他又叫又喊。張儉停住車,她稀里嘩啦跟著下滑的石頭一塊兒下來,渾身都是連滾帶爬的狂喜。
“我……三孩!”她樂得話語全沒了章法。
“三孩?”
“三孩,在肚子裡!”她被凍得半透明的紅鼻子起著細密的皺紋,那種稚氣的笑容又回來了。
張儉抽了一口立冬後陰溼的冷氣。她跟他往前走,臉不時仰起,樣子像是他這個長輩還欠她這個晚輩一句表揚呢。張儉滿腦子的數目,三十二塊一個月,加班費、夜餐費、補助全加上,最多不超過四十四塊。還吃得起紅燒茄子嗎?醬油都是金貴東西了。
周圍人不斷招呼他:“張師傅下班啦?”“張師傅上白班啊?”“張師傅……”他顧不上回個招呼,連那些在他身上停停又飛到多鶴身上的目光他都忽略不計。他突然想,小環說過,啥日子都能往前混。
“來吧!”他拍拍腳踏車後座。
多鶴坐上去。他一邊蹬一邊想,這個女人是很會生的,說不定一下子又來個雙胞胎。多鶴兩隻手抓著他帆布工作服的邊沿。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女人,她那肚子還真是風水寶地,孩子們真愛臥!他的父母瞎碰運氣,挑的那個口袋等於摸著彩了。
晚上小環靠在牆上抽菸,一手擼著他的頭髮,叫他放心,吃糠咽菜也能把孩子拉扯大,來多少,拉扯多少。多子多福,從來沒聽說過嫌孩子多的!多鶴的孕期在冬天、春天,等顯肚子了,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