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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自己是多麼可疑。她已經發現她越說話疑團越大,因此她隨他們去自問自答、大發脾氣。漸漸地,她看見自己在對方眼裡不再是可疑的,而是殘廢的,又聾又啞又瘋。

從那以後她不再冒險扒火車。一根枕木、一根枕木地走回去,會安全得多,也安寧得多。沿著鐵路線的車站她都歇過腳,有時雨大了,她就住下來。車站真是好地方,總有容她睡覺的長椅,有便宜的飯食,有匆忙過往的旅客,對她的可疑剛有警覺和興趣,已經和她錯過去。但儘管她每天只吃一頓飯,口袋還是漸漸空了。最後的一段路她吃的是生玉米、生紅薯,總之她的手偷著什麼,就吃什麼。

她從來沒有注意連衣裙是什麼時候扯爛的,鞋子是什麼時候穿飛的,那便宜鞋子有足夠的理由那麼便宜:布鞋底被作了弊,裡面是硬殼紙。她只注意到自己的胸一天天沒了分量,沒了原先的圓潤。她走得瘋了一樣,這一對沒了分量的乳房是怎麼了?它們在乾枯嗎?她最終把兩個乾枯的乳房給她飢餓的孩子們嗎?就像所有代浪村的母親們,乾枯皸裂的*不再能堵住孩子們的哭喊。

小姨多鶴 第五章(18)

完全不像多鶴預料的那樣:她在一模一樣的樓群裡迷了路。一律的紅牆白陽臺,她卻毫不彷徨地朝著其中一幢走去。她成了一條*,被那股神秘的氣息牽引著,走向她的兒女們。

她抱起兩個尿臊刺鼻的兒子,卻發現自己早已沒有奶水。她左邊的*一陣鑽心疼痛:二孩居然咬了她一口!她的骨肉給這*人離間了。代浪村的人都說中國人一肚子鬼,果真如此。一雙手上來,把二孩抱走,是張儉的手。一個聲音賠著小心,告訴她倆兒子已經習慣吃粥吃爛麵條了,不也長得不錯?一兩肉都沒掉。也是張儉的聲音。什麼意思?是說沒有了母親和乳汁,沒有了天條規定的成長環節,兒子也照樣活,照樣長得不錯?他們有沒有真正的母親兩可?

一轉眼,她和張儉撕扯上了。她吊在張儉寬大的肩上,一隻拳頭胡亂捶在他頭上、腮上、眼睛上,腳也生出爪子來,在張儉小腿上拼命地抓。

張儉抱著二孩,怕孩子捱打,趕緊撤到大屋裡。多鶴整個身體抵在門上,不讓門關嚴。她和他一個門裡一個門外,相持了幾分鐘,多鶴突然一閃身,門“嗵”地大開,張儉栽到了門外。

多鶴放棄了。她突然覺得這種*太卑瑣。

五百多個崎戶村村民是好樣的,幾代同堂地死。幾代同堂的血流成一股,濃厚程度可以想象。它拱出石縫,結成一個球,比父親喝清酒的酒杯還大。血球顫巍巍,有著那種固體和液體之間的東西特有的柔嫩,一觸即溶。第一線陽光從兩座山坡之間的山埡岔裡伸出來,那也是柔嫩至極的陽光。光亮照進血球,光和血球都抖了一下。那令人驚悚的美麗只是一眨眼工夫,然後,太陽就從山埡岔裡整個地出來了,已經不再柔嫩。幾個收屍的村長走過去,他們中的誰踩在血球上——它並不像它看上去那麼一觸即溶,它凍結了。那些腳移開,它依然圓潤光潔,看上去已經有了歷史,就是琥珀、瑪瑙形成所需要的一段長長的歷史。

這時,二十五歲的多鶴鬆開了抓著張儉的手,眼睛睜得老大,但眼光卻很虛惶。

她多鶴用得著這樣和他扭打嗎?她不聲不響就能讓他明白什麼都來不及了。

千惠子朝她的一歲的兒子俯下身,長而密的頭髮蓋下來,母子倆被蓋得風雨不透。母親餓得又細又薄的身體對摺起來……不是對摺,是盤捲成一個螺螄殼,把她的心頭肉盤卷在裡面。對孩子疼愛得不知如何是好,才會有這個動作。那螺螄殼越絞越緊,一歲男孩的哭聲越來越輕,被封在了殼內。千惠子的兩個肩胛骨嚇人地聳起,突然靜止住。就在這個時候,孩子的哭聲斷了。螺螄殼碎裂開來,冒出一張如釋重負的臉。她替兒子在所有不堪的下場中選了個最好的:讓賜予他生命的人索走他的生命,這多少也是一種圓滿。逃難隊伍中所有的母親剎那間都開了竅,隨即也都如釋重負了。她們至少能使孩子們的苦難不再惡化,她們能夠在孩子們所遭受的疲憊、驚恐、飢餓上劃一個限度。千惠子兩個虎口鎖定在一歲男孩的脖子上,把一切未知的苦難變成了已知——對於他們的處境,未知本身所給予的折磨遠遠大過驚恐、疲憊、飢餓。披頭散髮的千惠子並沒有瘋,她開始追逐她的女兒,張著她柔軟的懷抱和兩個鐵硬的虎口,一心想讓三歲的女孩久美早一點進入她永恆的呵護。跟在千惠子後面的女人們不再追逐她。一個個年輕的母親扶著樹幹,蓬頭垢面、衣衫襤褸,想著千惠子教給他們的最後一種母愛,又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