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不懂她叫的是什麼。她兩隻沾滿礦石粉的手成了利爪,抓住二孩的胳膊,嘴裡還在喊:“二昆!”她不住口地喊,一直緊閉眼的二孩居然睜開了眼。
小環一下子站住了,兩行淚飛快地落在二孩臉上,死瞪著的眼睛有了活氣。
二孩卻又閉上了眼。
小環一屁股坐在馬路上,晃著懷裡的孩子,又哭又叫:“我二孩!你咋的了!哪兒不帶勁兒?告訴媽呀……”
二孩怎麼也不睜眼,灰白的小臉睡熟了似的。他身上沒有一點血跡,藍色的舊褂子洗得發白,袖口被接長的一截藍色還很鮮,肘部的補丁是黑色的。這是個窮人家的孩子,卻是一個極其整潔自尊的窮人家的孩子,補丁打得多精巧,衣服給烙鐵烙得多挺括!
小環對多鶴說:“你再叫叫他!”
多鶴叫了他兩聲。叫的是二孩的學名“張鋼”。
二孩這回不睜眼了。
“像剛才那樣叫!”
多鶴兩眼呆滯,看著小環,她不知道她剛才叫過什麼。
這時一個人騎著三輪平板車過來,小環抱著二孩上了車,多鶴也上了車,離他們最近的是厂部門診所。平板車上,多鶴不時伸手摸摸二孩脖子上的脈搏:還在跳動。每一次她從二孩脖子上拿開手,小環就看著她,她便點一下頭,表示二孩還活著。小環催蹬板車的人:“大哥,快呀!大哥,咱孃兒仨的命都在你身上啦!”
到了門診所,急診醫生做了各項檢查,說孩子好像沒什麼大傷。全身骨頭一塊沒斷,連內臟出血也沒發現,只有一處疑點,就是他的頭顱。
這時護士給二孩拿來一個水果罐頭,開啟後,把糖水一勺一勺餵給他。他的吞嚥沒有問題。孩子從那麼高的地方掉下來會沒有問題?小環問。看不出什麼問題,假如頭顱內部受傷,他不會吃東西的。誰從四樓上掉下來會沒問題?只能說是個奇蹟。也許孩子分量太輕,樓下的冬青樹又託了他一下。有了問題咋辦?從所有檢查結果看,看不出問題。
醫生讓小環和多鶴先把孩子帶回家,出現什麼情況再回來。
“會出現什麼情況?!”小環跟著醫生從椅子上站起來。
“不知道……”
“不知道你讓我們回家?!”她一把扯住醫生的白大褂前襟。
醫生秀才遇見兵似的看著這個北方女人。她狠起來嘴唇扯緊,腮上很深的酒窩一點也不甜美,恰恰強調了她的兇狠。“你放……放開手!”醫生也兇起來,但還是個秀才。
“你說,會出現啥情況?!”小環揪在手心裡的白大褂增多了一些。
“我怎麼會知道?你講不講理?”
“不講!”
“小丁,”醫生回頭對不知所措的女護士喊起來,“叫人把她轟出去!無理取鬧!”
小環不知怎麼已經在地上躺著了:“推我!王八羔子他推我……”
門診所一共十來個人全跑來了,女護士證明醫生沒有推過小環,小環指控她袒護。所長調停的結果是讓門診所出一輛救護車,把兩大一小三個人送到人民醫院,再好好查一遍。人家那裡權威,儀器也多。
那個醫生用手抹著被小環揪成了抹布的前襟,嘟噥說:“會有什麼情況?那一罐糖水枇杷都給吃完了……”
人民醫院的急診大夫是個女的,她輕手輕腳地在二孩身上按按這裡,扳扳那裡,做完一項,就對兩個抻長脖子看著她的女人點頭笑笑。她在大白口罩後面的笑容非常柔和,然後她又把二孩推進X光室,最後是讓檢查顱內的機器查了二孩的腦子。折騰到晚上十點多,她才走到辦公桌後面坐下,開始寫什麼。 txt小說上傳分享
小姨多鶴 第七章(6)
小環氣也不出地看著她。多鶴看看小環,拉住她的手,不知是要安慰她,還是從她那兒討安慰。小環的手毫無知覺似的,不像它慣常那樣有主見。多鶴覺得那手還下意識地抽動一下,又抽動一下,似乎女大夫一筆一畫是寫在二孩的生死簿上。不,是寫在小環她自己的生死簿上。小環全神貫注,嘴都忘了合,能看到隱隱閃動的一點金牙。多鶴反而比小環泰然,她在代浪村畢竟讀了中學,從所有檢查結果看,二孩沒有危險。
女大夫將口罩往下一拉,這下露出她整個笑臉來。
“孩子沒有受傷,一切都正常。”她邊說邊從辦公椅上站起身。
小環不知怎麼又在地上了,這回是跪倒在女大夫腳前,抱住她帶一截白大褂的腿,嗚嗚嗚地哭起來。
“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