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黨,君子也可以有黨。而且,如果君子無黨,則不能與小人之黨相爭,就會天下大亂。
第二篇持這個論調的《朋黨論》,自然就是歷史上歐陽修所作的那一篇了。那文章寫在什麼時候?範忠淹因為被指為範黨領袖,貶出京城,且榜其事於朝堂,當時朝裡不少官員竟以位列範黨門下為榮。歐陽修的《朋黨論》,不僅僅是一篇文章,而是有明確的政治意義。君子黨與小人黨之爭,從此由幕後走上前臺,左右政壇。
其後的歷史,徐平雖然沒有印象,但大致的脈絡還是隱約有感覺。
此後,司馬光中進士之後不久再作《朋黨論》,蘇軾繼歐陽修後《續朋黨論》,蘇軾門人秦觀再作《朋黨論》。其中除了司馬光是結合事實論史,蘇軾和秦觀都有明確的政治目的,文章出現的時間恰恰在朝中黨爭激烈的時候。
以論事起,而以論人終,幾乎是歐陽修寫文的標誌,炮火只是偶然濺到了徐平的身上。不去論一個人的功過得失,而專一去貼上君子小人的標籤,是歐陽修及其一脈相承的文人的特點。歐陽修如上,他的兩個得意門生王安石和蘇軾又何嘗不是?
向前再發展一步,同我者君子,不同我者小人,政事徹底成為意氣之爭。
什麼是小人?什麼是君子?子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子罕言利,與命與仁”。孟子言:“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簡單一句話,言利的是小人,言義的是君子。在這之間,再雜上性善性惡之辨,論忠直邪正,基本就大概內容了。
很不幸,徐平想來想去,從思想根源上,自己貌似怎麼都是要劃在小人一邊。
看了看身邊一時沉默不語的范仲淹,徐平的心裡暗暗嘆了口氣。
兩人在同一天升為待制,徐平為龍圖閣待制,范仲淹為天章閣待制,自己的位次在范仲淹之上。這一段時間以來,徐平在三司培植勢力,而范仲淹一樣在身邊形成了一個小圈子。徐平在三司,把持大權,提掖後進,重用年輕人,但秉持一個原則,就是不營私利,不植私黨。范仲淹也一樣不營私利,甚至對於自己的升遷榮辱都置之度外。但要說不植私黨,就值得商榷了。
後來的歐陽修為什麼要寫《朋黨論》?因為范仲淹明顯有結黨的嫌疑。當然,說他那是私黨也不正確,這些人是因為理想聚在一起,並不是為了個人利益。
在南京應天府的時候,應晏殊之邀,范仲淹在那裡首建官學,這是天下州學縣學的發端。管理官學的同時,范仲淹也授課,精研學問。後人所謂宋學,范仲淹實為開山之大家。後人贊其為千年第一名臣,固然是因為他在做官時的操守讓人欽佩,更由於他開了宋朝學術的局面,此時的學問大家,大半受過他的提攜和指導。更重要的是范仲淹樹立了一代士大夫的精神風貌,“時感激論天下事,奮不顧身,一時士大夫矯厲尚風節,自仲淹倡之。”
范仲淹是真君子,徐平對此沒有任何意見,但要說聚在他身邊的就是君子黨,人人都是君子,徐平不信。歐陽修和蔡襄出言無忌,專門喜歡論人長短,哪裡有君子醇醇之風了?滕宗諒好財,怎麼就不說“小人喻於利”了?
透過千年的迷霧,再加上固有的印象,前世徐平只有一個朦朧的粗略印象,置身這個時代,卻不能夠再那麼糊塗。
那個窮其一生東奔西走,因言論迂闊而一生不得重用,有志難伸的孟子,像一個若有若無,巨大的影子,在影響著這個時代。
漢儒已降,諸學派紛紜,到了五代儒家面臨分崩離析的危險。宋儒要剝離漢儒的天命論,讖緯之學,不尊荀就尊孟,幾乎沒有什麼選擇。打倒以前的各家,尤其是以董仲舒為代表的帶神秘色彩的儒,而代之以人為基礎的儒家學派,是合力。
而舊儒已倒,新儒未立的時候,夾在尊孟非孟之間,以“義利之辨”為基礎,分君子和小人,黨同伐異,便就成為了主流。
孟子“吾養浩然之氣”,“合生取義”,“雖千萬人,吾往矣”,當年他也只是跟人辨論的時候嘴痛快,千年之後投射到這個時代的讀書人身上,就發生了變異。歐陽修這些人那麼奇怪的性格怎麼來的?跟思想導師孟子脫不了關係。
荀子那著名的:“不教而誅,則刑繁而邪不勝;教而不誅,而奸民不懲。”後人經常提起前一句,後一句的殺氣騰騰也不能忘了。尊荀子的一派上臺,做起事情來往往更加狠辣,恨不得將對手斬草除根。
這兩派你方我唱罷我登場,紛紛擾擾了幾百年,最終隨著中原淪陷,歸於沉寂。
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