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道理跟儒家的道理一樣,都是偽的,是要依靠外部條件的。其實宗教文明的道理一樣是偽的,只是他們立了一個不容置疑的神在那裡,一旦神被質疑,虛偽的本質也就暴露了出來。我有一真理,可救世人,可存萬世,喊這個口號只是心裡的鬼神思想在作怪。
承認人的侷限性,承認人認識自己和認識自然的侷限性,那就只能如此,接受人成不了神的事實。接受了這個事實,老老實實把精神的神神鬼鬼去除,建立人的文明和文化。
王安石變法,之後被罵了一千年,實際上被後人拿來作為鬼嚇人。他在歷史中的面目也被改變,成了面目可憎的樣子。該不該罵?當然該罵。變法最後成了以暴制暴,行暴政難道不該罵?罵應該罵其暴政,而不是把人變成了鬼,這樣做的人更可惡。對於其本人來說,只是想把其思想種進文明的基因裡,不想做鬼,也不想做神。追隨他道路的人,讓其當神諸鬼退散,反對他的人,讓其為鬼恐嚇世人,都是對他的不尊重,違其本意。
徐平前世的那場變革其實有相似之處,變革最後成為暴政,對與不對?暴政肯定是不對的,手段與內容要分開,手段要批判,內容要用道理來檢驗,對不對按道理來。
徐平年輕,自信不需要採用暴政的辦法來推進變革,因為他有時間,有同伴,來把理論與實踐相結合。但就算是採用仁政的辦法,會不會有後人罵自己?還是會有。罵就罵了嗎,人不是神,還罵不得?為政者不要視自己為神,批評不得。文化人不要到處找鬼,拿著嚇唬當政者,嚇唬老百姓,在文化中跳大神,而應該好好去研究道理。
天地之民要把命運撐握在自己的手裡,不需引一個神來教導自己,道理只能從自己內部去找。背離了這個原則,就是跳大神,文化中不應有這個習氣。徐平前世新儒家,同樣是跳大神的一種,與儒是背道而馳的,只是用儒來跳大神。中唐到宋亡,數百年間也不過有了道學和理學兩家,最終也沒有道理合一而為儒,你捧哪個聖人能為儒啊。
徐平對張載和劉敞道:“子墨子以儒偽,而去儒自立其學,然其以天、鬼為真,其果為真嗎?其真,反比儒之偽更偽。天命不可求,自在人心,鬼不可信,人世間之道理可去一切鬼神。學問,就是學與問,無上下,無尊卑,其中只有道理。儒者就是通道理,立道德,化風俗,成禮儀,除此之外無他。儒沒有大儒小儒,更加沒有這個人厲害,那一個人更厲害,這種神神鬼鬼的說法。學問只有道理,不可用某聖賢說過如何,你說的不一樣難道比聖賢更厲害?學問是人的學問,不是鬼神之法力,道理面前人人都是一樣。你們兩個現在刪修民間小曲、雜劇,其間既有以民為師而學,又有以道理化風俗,甚是難得。把這件事情做好了,於你們學問大有助益。當誠心敬意,去心中鬼神而近萬民,勉之。”
劉敞高興地道:“相公今日一言,解我心中諸多疑惑。古人經注,皆不必立為法則!”
第101章 莫做儒巫
劉敞是疑經派,歷史上他正式掀起了疑經惑注的大潮,最終宋儒走到六經注我,我注六經這一步。經典的價值在於其中的道理,世道變了,道理也要變。
徐平前世,也曾經跟著小夥伴一起,笑話宋儒,連經典都自由心證了,還好意思厚著臉皮稱儒。現在明白,正是因為走到了這一步,儒家才在這個年代獲得了新生。把先賢當神供著,捧起一個又一個大儒,不斷添新經,儒家才真正亡了。神和鬼,不應該在這個文化體系中存在。以天命去諸神鬼,才形成了周朝的道德,這也是儒家的根源。重新把鬼神請回來,就是在走回頭路。回頭路走到頭,就是絕路。
劉敞極是開心,有當朝宰相明確地說,一切經典皆可疑,皆可變,讓他欣喜非常。做學問要疑經,是需要勇氣的,免不了有人冷嘲熱諷。問你一句,你比先賢還高明?先稱稱自己有幾斤幾兩,人貴有自知之明啊。很多人,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沉寂了。
道理面前沒有高低貴賤,沒有什麼不可置疑的天條,存在了這種天條,說明文化出了問題了。學問是因為合了道理而正確,而不是因為某個人說過而正確。
徐平道:“子墨子不滿儒之偽,而立新學,以天、鬼而立論。能成一時顯學,終究不能被當政者用,歸於沉寂。至荀卿、孟軻,儒而成兩家。荀卿以人性本惡,其善者偽也為根基,自成一家。國之命在禮,禮義生而製法度,隆禮至法則國有常,重法愛民則霸。其學以韓非、李斯承其後,行於秦國。荀卿既言人之善為偽,則何必取這偽善,直以法進而為律,一制度於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