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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

她和她第一個丈夫早就見過面。那年輕的印度人為了生意上的接洽,乘船下鄉。她恰巧在岸上洗菜,雖不曾答話,兩下里都有了心。他發了一筆小財,打聽明白了她的來歷,便路遠迢迢託人找霓喜的養母給他送個丫頭來,又不敢指名要她,只怕那婦人居為奇貨,格外的難纏。因此上,看到第七個方才成交。這一層多半是她杜撰的。

霓喜的臉色是光麗的杏子黃。一雙沉甸甸的大黑眼睛,碾碎了太陽光,黑裡面揉了金。鼻子與嘴唇都嫌過於厚重,臉框似圓非圓,沒有格式,然而她哪裡容你看清楚這一切。她的美是流動的美,便是規規矩矩坐著,頸項也要動三動,真是俯仰百變,難畫難描。初上城時節,還是光緒年間,梳兩個丫髻,戴兩隻充銀點翠鳳嘴花,耳上垂著映紅寶石墜子,穿一件煙裡火迴文緞大襖,嬌綠四季花綢褲,跟在那婦人後面,用一塊細綴穗白綾挑線汗巾半掩著臉,從那個綢緞店的後門進去,扭扭捏捏上了樓梯。樓梯底下,夥計們圍著桌子吃飯,也有印度人,也有中國人,交頭接耳,笑個不了。那老實些的,只怕東家見怪,便低著頭扒飯。

那綢緞店主人雅赫雅·倫姆健卻在樓上他自己的臥室裡,紅木架上擱著一盆熱水,桌上支著鏡子,正在剃鬍子呢。

他養著西方那時候最時髦的兩撇小鬍子,須尖用膠水捻得直挺挺翹起。臨風微顫。他頭上纏著白紗包頭,身上卻是極挺括的西裝。年紀不上三十歲,也是個俊俏人物。聽見腳步聲,便抓起溼毛巾,揩著臉,迎了出來,向那婦人點了點頭,大剌剌走回房去,自顧自坐下了。那黑衣黃臉的婦人先前來過幾趟,早就熟門熟路了,便跟了進來。霓喜一進房便背過身去,低著頭,抄著手站著。

雅赫雅打量了她一眼,淡淡地道:“有砂眼的我不要。”那婦人不便多言,一隻手探過霓喜的衣領,把她旋過身來,那隻手便去翻她的下眼瞼,道:“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看去!”

雅赫雅走上前來,婦人把霓喜的上下眼皮都與他看過了。霓喜疼得緊,眼珠子裡裹著淚光,狠狠地瞅了他一眼。

雅赫雅叉著腰笑了,又道:“有溼氣的我不要。”那婦人將霓喜向椅子上一推,彎下腰去,提起她的褲腳管,露出一雙大紅十樣錦平底鞋,鞋尖上扣繡鸚鵡摘桃。婦人待要與她脫鞋,霓喜不肯,略略掙了一掙,婦人反手就給了她一個嘴巴。常言道:熟能生巧。婦人這一巴掌打得靈活之至,霓喜的鬢角並不曾弄毛一點。雅赫雅情不自禁,一把拉住婦人手臂,叫道:“慢來!慢來!是我的人了,要打我自己會打,用不著你!”婦人不由得笑了起來道:“原來是你的人了!老闆,你這才吐了口兒!難得這孩子投了你的緣,你還怕我拿班做勢扣住不給你麼?什麼溼氣不溼氣的,混挑眼兒,像是要殺我的價似的——也不像你老闆素日的為人了!老闆你不知道,人便是你的人了,當初好不虧我管教她哩!這孩子諸般都好,就是性子倔一點。不怕你心疼的話,若不是我三天兩天打著,也調理不出這麼個斯斯文文上畫兒的姑娘。換了個無法無天的,進了你家的門,拋你的米,撒你的面,怕不磕磴得你七零八落的!”

雅赫雅笑道:“打自由你打,打出一身的疤來,也不好看!”

婦人復又捋起霓喜的袖子來,把只胳膊送到雅赫雅眼前去,雅赫雅搖頭道:“想你也不會揀那看得見的所在拷打她!”婦人啐道:’你也太羅唣了!難不成要人家脫光了脊樑看一看?”

霓喜重新下死勁瞅了他一眼,雅赫雅呵呵笑了起來,搭訕著接過霓喜手中的小包袱來,掂了一掂,向婦人道:“這就是你給她的陪送麼?也讓我開開眼。”便要開啟包袱,婦人慌忙攔住道:“人家的襯衣鞋腳也要看!老闆你怎麼這樣沒有品?”雅赫雅道:“連一套替換的衣裳也沒有?”婦人道:“嫁到綢緞莊上,還愁沒有綾羅綢緞一年四季冬暖夏涼裹著她?身上這一套,老闆你是識貨的,你來摸摸。”因又彎下腰去拎起霓喜的褲腳道:“是蘇州捎來的尺頭哩!進貢的也不過如此罷了!”又道:“腳便是大腳。我知道你老闆是外國脾氣,腳小了反而不喜歡。若沒有這十分人材,也配不上你老闆。我多也不要你的,你給我兩百塊,再同你討二十塊錢喜錢。我好不容易替你做了這個媒,腿也跑折了,這兩個喜錢,也是份內的,老闆可是王媽媽賣了磨,推不得了!”雅赫雅道:“累你多跑了兩趟,車錢船錢我跟你另外算便了。兩百塊錢可太多了,叫我們怎麼往下談去?”婦人道:“你又來了!兩百塊錢賣給你,我是好心替她打算,圖你個一夫一妻,青春年少的,作成她享個後輩子的福,也是我們母女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