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是不同的——前者給我的是一些潛移默化,後者則教給我一些法則。在這個世界上,前一種東西更難得到。除此之外,比如科學、藝術更能使人幸福,因為這些緣故,文學前輩也是我更愛的人。
以上所述,基本上是我在文學上所知道的一切。我沒有讀過大學的中文系,所以孤陋寡聞,但我以為,人活在世上,不必什麼都知道,只知道最好的就夠了。為了我知道的這些,我要感謝杜拉斯,感謝王道乾和穆旦——他們是我真正敬愛的人。
本篇最初發表於1997年第5期《出版廣角》雜誌(雙月刊)。
《王小波全集》 第二卷我對小說的看法
我自幼就喜歡讀小說,並且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寫小說,直到二十七八歲時,讀到了圖尼埃爾(Tournier。M。)的一篇小說,才改變了自己的看法。在不知不覺之中,小說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現代小說和古典小說的區別,就像汽車和馬車的區別一樣大。現代小說中的精品,再不是可以一目十行往下看的了。為了讓讀者同意我的意見,讓我來舉一個例子:杜拉斯(Duras。M。)《情人》的第一句是:“我已經老了。”無限滄桑盡在其中。如果你仔細讀下去,就會發現,每句話的寫法大體都是這樣的,我對現代小說的看法,就是被《情人》固定下來的。現代小說的名篇總是包含了極多的資訊,而且極端精美,讓讀小說的人狂喜,讓打算寫小說的人害怕。在經典作家裡,只有俄國的契訶夫(Chekhov。A。P。)偶爾有幾筆寫成這樣,但遠不是通篇都讓人敬畏。必須承認,現代小說家曾經使我大受驚嚇。我讀過的圖尼埃爾的那篇小說,叫做《少女與死》,它只是一系列驚嚇的開始。
因為這個發現,我曾經放棄了寫小說,有整整十年在幹別的事,直到將近四十歲,才回頭又來嘗試寫小說。這時我發現,就是寫過一些名篇的現代小說家,平常寫的小說也是很一般的。瑞士作家迪倫馬特(Durrenmatt。F。)寫完了他的名篇《法官和他的劊子手》之後,坦白說,這個長中篇耗去了他好幾年的光陰,而且說,今後他不準備再這樣寫下去了。此後他寫了很多長篇,雖然都很好看,但不如《法官和他的劊子手》精粹。杜拉斯也說,《情人》經過反覆的修改,每一段、每一句都重新安排過。照我看,她的其他小說都不如《情人》好。他們的話讓人看了放心,說明現代小說家也不是一群超人。他們有些驚世駭俗的名篇,但是既不多,也不長。雖然如此,我還是認為,現代小說中幾個中篇,如《情人》之類,比之經典作家的鴻篇鉅製毫不遜色。愛好古典文學的人也許不會同意我的看法,我也沒打算說服他們。但我還是要說,我也愛好過古典文學,而在影視發達的現代,如果沒有現代小說,托爾斯泰並不能讓我保持閱讀的習慣。
我認為,現代小說的成就建築在不多幾個名篇上,雖然憑這幾篇小說很難評上諾貝爾文學獎,但現代小說藝術的頂峰就在其中。我的抱負也是要在一兩篇作品裡達到這個水平。我也特別喜歡寫長中篇(六萬字左右),比如我的《未來世界》,就是這麼長。《情人》、《法官和他的劊子手》等名篇也是這麼長。當然,這樣做有東施效顰之嫌。在我寫過的小說裡,《黃金時代》(《聯合報》第十三屆中篇小說獎)是我最滿意的,但是還沒達到我希望的水準,所以還要繼續努力。
小說的藝術
朋友給我寄來了一本昆德拉的《被背叛的遺囑》,這是本談小說藝術的書。書很長,有些地方我不同意,有些部分我沒看懂(這本書裡夾雜著五線譜,但我不識譜,家裡更沒有鋼琴),但還是能看懂能同意的地方居多。我對此書有種特別的不滿,那就是作者絲毫沒有提到現代小說的最高成就:卡爾維諾、尤瑟娜爾、君特•;格拉斯、莫迪阿諾,還有一位不常寫小說的作者,瑪格麗特•;杜拉斯。早在半世紀以前,茨威格就抱怨說,哪怕是大師的作品,也有純屬冗餘的成分。假如他活到了現在,看到現代小說家的作品,這些怨言就沒有了。昆德拉不提現代小說的這種成就,是因為同行嫉妒,還是藝術上見解不同,我就不得而知。當然,昆德拉提誰不提誰,完全是他的自由。但若我來寫這本書,一定要把這件事寫上。不管怎麼說吧,我同意作者的意見,的確存在一種小說的藝術,這種藝術遠不是誰都懂得。昆德拉說:不懂開心的人不會懂得任何小說藝術。除了懂得開心,還要懂得更多,才能懂得小說的藝術。但若連開心都不懂,那就只能把小說讀糟蹋了。歸根結底,昆德拉的話並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