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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部分

紀實文學紀的都是外國,那倒是無所謂,否則不是好現象。至於小說越來越不好看,則有另外的原因。這是因為有人要求它帶有正確性、合理性、激勵人們向上等等,這樣的小說肯定無趣。換言之,那些人用現實所應有的性質來要求小說、電影等等。我聽人說,這樣做的原因是小說和電影比現實世界容易管理,如此說來,這是出於善良的動機,正如堂吉訶德挑風車也是出於善良的動機。但是這樣做的結果卻很不幸。因為現實世界的合理性裡就包括有有趣的小說和電影,故而這樣做的結果是使現實世界更加不合理了。由於這些人士的努力,世界越來越不像世界,小說越來越不像小說。我們的處境正如老美說的,在middleofnowhere。這是小說發生的地方,卻不是寫小說的地方。

我看老三屆

我也是“老三屆”,本來該唸書的年齡,我卻到雲南挖坑去了。這件事對我有害,尚在其次,還惹得父母為此而憂慮。有人說,知青的父母都要因兒女而減壽,我家的情況就是如此。做父母的總想庇護未成年的兒女,在特殊年代裡,無力庇護,就代之以憂慮。身為人子,我為此感到內疚,尤其是先父去世後更是如此。當然,細想起來,罪不在我,但是感情總不能自已。

在上山下鄉運動中,兩千萬知青境遇不同。有人感覺好些,有人感覺壞些。討論整個老三屆現象,就該把個人感情撇除在外,有顆平常心。老三屆的人對此會缺少平常心,這是可以理解的。從歷史的角度來看,這件事極不尋常。怎麼就落在我們身上,這真叫活見鬼了。人生在什麼國度,趕上什麼樣的年月,都不由自己來決定。所以這件事說到底,還是造化弄人。

上山下鄉是件大壞事,對我們全體老三屆來說,它還是一場飛來的橫禍。當然,有個別人可能會從橫禍中得益,舉例來說,這種特殊的經歷可能會有益於寫作,但整個事件的性質卻不可因此混淆。我們知道,有些盲人眼睛並沒有壞,是腦子裡的病,假如腦袋受到重擊就可能復明。假設有這樣一位盲人扶杖爬上樓梯,有個不良少年為了滿足自己無聊的幽默感,把他一腳踢了下去,這位盲人因此復了明。但盲人滾下樓梯依然是件慘痛的事,尤其是踢盲人下樓者當然是個下流胚子,決不能因為該盲人復明就被看成是好人。這是一種簡單的邏輯,大意是說,壞事就是壞事,好事就是好事,讓我們先言盡於此。至於壞事可不可以變成好事,已經是另一個問題了。

《王小波全集》 第二卷生活和小說(2)

我有一位老師,有先天的殘疾,生下來時手心朝下,腳心朝上,不管自己怎麼努力,都不能改變手腳的姿態。後來他到美國,在手術檯上被人大卸八塊又裝了起來,勉強可以行走,但又多了些後遺症。他向我坦白說,對自己的這個殘疾,他一直沒有平常心:我在孃胎裡沒做過壞事,怎麼就這樣被生了下來?後來大夫告訴他說,這種病有六百萬分之一的發生機率,換言之,他中了個一比六百萬的大彩。我老師就此恢復了平常心。他說:所謂造化弄人,不過如此而已,這個彩我認了。他老人家在學術上有極大的成就,客觀地說,和殘疾是有一點關係的:因為別人玩時他總在用功。但我沒聽他說過:謝天謝地,我得了這種病!總而言之,在這件事上他是真正地有了平常心。順便說一句,他從沒有坐著輪椅上臺“講用”。我覺得這樣較好。對殘疾人的最大尊重,就是不把他當殘疾人。

坦白地說,身為老三屆,我也有沒有平常心的時候,那就是在雲南挖坑時。當時我心裡想:媽的!比我們大的可以上大學,我們就該修理地球?真是不公平!這是一類想法。這個想法後來演變成:比我們小的也直接上大學,就我們非得先挖坑後上學,真他媽的不公平。另一類想法是:我將來要當作家,吃些苦可能是大好事,陀思妥耶夫斯基還上過絞首臺哪。這個想法後來演變成:現在的年輕人沒吃苦,也當不了作家。這兩種想法攪在一起,會使人徹底糊塗。現在我出了幾本書,但我卻以為,後一種想法是沒有道理的。假定此說是有理的,想當作家的人就該時常把自己吊起來,想當歷史學家的人就該學太史公去掉自己的男根,想當音樂家的人就該買個風鎬來家把自己震聾——以便像貝多芬,想當畫家的人就該割去自己的耳朵——混充凡;高。什麼都想當的人就得把什麼都去掉,像個梆子,聽起來就不是個道理。總的來說,任何老三屆優越的理論都沒有平常心。當然,我也反對任何老三屆惡劣的說法。老三屆正在壯年,耳朵和男根齊備,為什麼就不如人。在身為老三屆這件事上,我也有了平常心:不就是荒廢了十年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