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你聽到一些聲音,看到一些物體在移動,覺察到了一個熟悉的物理過程。在第三個階段,你已經上升到了哲學的高度,最終體會到芭蕾舞和世間一切事物一樣,不過是物質存在的形式而已。從藝術到科學再到哲學,這是個返璞歸真的過程。一般人的欣賞總停留在第一階段,但有些人的欣賞能達到第二階段。比方說,在電影《霸王別姬》裡,葛優扮演的戲霸就是這樣責備一位演員:“別人的”霸王出臺都走六步,你怎麼走了四步?在實驗室裡,一位物理學家也會這樣大惑不解地問一個物體:別的東西在真空裡下落,加速度都是一個g,你怎麼會是兩個g?在實驗室裡,物理過程要有再現性,否則就不成其為科學,所以不能有以兩個g下落的物體。藝術上的經典作品也應有再現性,比方說《天鵝湖》,這個舞劇的內容是不能改變的。這是為了讓後人欣賞到前人創造的最好的東西。它只能照老樣子一遍遍地演。
經典作品是好的,但看的次數不可太多。看的次數多了不能欣賞到藝術——就如《紅樓夢》說飲茶:一杯為品,二杯是解渴的蠢物,三杯就是飲驢了。當然,不管是品還是飲驢,都不過是物質存在的方式而已,在這個方面,沒有高低之分……
“文化革命”裡,我們只能看到八個樣板戲。開啟收音機是這些東西,看個電影也是這些東西。插隊時,只要聽到廣播裡音樂一響,不管輪到了沙奶奶還是李鐵梅,我們張嘴就唱;不管是輪到了吳瓊花還是洪常青,我們抬腿就跳。路邊地頭的水牛看到我們有此舉動,懷疑對它有所不利,連忙揚起尾巴就逃。假如有人說我唱得跳得不夠好,在感情上我還難以接受:這就是我的生活——換言之,是我存在的方式,我不過是嚷了一聲,跳了一個高,有什麼好不好的?打個比方來說,犁田的水牛在拔足狂奔時,總要把尾巴像面小旗子一樣揚起來,從人的角度來看有點不雅,但它只會這種跑法。我在地頭要活動一下筋骨,就是一個倒踢紫金冠——我就會這一種踢法,別的踢法我還不會哪。連這都要說不好,豈不是說,我該死掉?根據這種情形,我認為自己對八個樣板戲的欣賞早已到了第三個階段,我們是從哲學的高度來欣賞的,但這些戲的藝術成就如何,我確實是不知道。莫斯科歌舞劇院演出的《天鵝湖》的藝術水平如何,那位美國外交官也不會知道。你要是問他這個問題,他只會傻呵呵地笑著,你說好,他也說好,你說不好,他也說不好……
在一生的黃金時代裡,我們沒有欣賞到別的東西,只看了八個戲。現在有人說,這些戲都是偉大的作品,應該列入經典作品之列,以便流傳到千秋萬代。這對我倒是種安慰——如前所述,這些戲到底有多好我也不知道,你怎麼說我就怎麼信,但我也有點懷疑,怎麼我碰到的全是經典?就說《紅色娘子軍》吧,作曲的杜鳴心先生顯然是位優秀的作曲家,但他畢竟不是柴可夫斯基……芭蕾和京劇我不懂,但機率論我是懂的。這輩子碰上了八個戲,其中有兩個是芭蕾舞劇,居然個個是經典,這種運氣好得讓人起疑。根據我的人生經驗,假如你遇到一種可疑的說法,這種說法對自己又過於有利,這種說法準不對,因為它是編出來自己騙自己的。當然,你要說它們都是經典,我也無法反對,因為對這些戲我早就失去了評判能力。
本篇最初發表於1996年第6期《華人文化世界》雜誌。
《王小波全集》 第二卷好人電影
我在國外時看過一部歌頌好人好事的電影,片名就叫《好人先生》。現在我們這裡正好提倡拍這樣的電影。俗話說得好,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從《好人先生》裡,也許可以找出可供借鑑的地方。這位好人先生是個義大利人,和我現在的年齡相仿,比我矮一個頭,頭頂禿光光的,在電影院裡工作。和一切好人一樣,他的長相一般,但他的天性就是助人為樂,不管誰需要幫助,他馬上就出現在那人身旁,也不說什麼豪言壯語,挽起袖子就開始工作。
影片一開始時,他在幫助一位失業青年。這位青年有表演天才,只可惜沒有演出的機會。好人先生要幫他的忙,就去找夜總會的老闆。他到了人家那裡也不說話,先幫老闆擦桌掃地。老闆知道他的意思,就說:你不要這樣。我不能叫某某到我這裡演出——我的生意不壞,弄個棒槌來出洋相,這不是毀我的生意嗎?好人也不說話,接著幫老闆幹活,天天如此,終於叫老闆不好意思了,說道:好吧,叫你那個人來吧,只准演一晚上。好人還是沒說話。當晚他把那位青年送來了——順便說一句,好人有一輛汽車,非常之小,樣子也很古怪,像個垃圾箱的模樣,我看不出是什麼牌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