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到別的地方吃飯,只好到攤上去吃。我不理解的是那些賣早點的人。既然人家到你這裡吃東西,你為什麼不弄乾淨一點?
我認識一個人,是從安徽出來打工的。學了點手藝,在個體餐館裡當廚師。後來得了肝炎,老闆怕他傳染顧客,把他辭掉了,他就自制熟肉到街上去賣。我覺得這很不好,有傳染病的人不能賣熟食。你要問他為什麼這麼幹,他就說:要賺錢。大家想想看,人怎麼能這樣待人呢。只有無賴才這樣看問題。我實在為他們害羞,覺得他們拋棄了人的尊嚴。當然,這裡說到的不是那些飲食者的個人尊嚴,而是賣飲食者的尊嚴;準確地說,是指從外地到北京練攤的人——其中有好的,但也有些人實在不講衛生。要是在他本鄉本土,他決不會這麼幹。這就是說,他們做人方面有了問題。至於這個問題,我認為是這樣的:你穿著衣服在街上一走,別人都把你當人來看待。所以,在你做東西給別人吃時,該把別人當人來看待。有一種動物多髒的東西都吃,但那是豬啊。你我是同類,難道大家都是豬?我一直這麼看待這個問題,最近發生了一點變化,是因為遇上這麼一回事:有一天,我出門去幫朋友搬家。出去時穿得比較破,因為要做粗活;回來時頭上有些土,衣服上有點汙漬,抬了一天冰箱,累得手腳有點笨;至於臉色,天生就黑。總而言之,像個“外地來京人員”——順便說一句,現在“人員”這個字眼就帶有貶義,計有:無業人員、社會閒散人員、賣淫嫖娼人員等等說法——就這個樣子乘車回來,從售票員到乘客,對我都不大客氣,看我的眼神都不對。我因此有點憋氣,走到離家不遠,一不小心碰到了一個人。還沒等把道歉的話說出口,對方已經吼道:沒帶眼睛嗎?底下還有些話,實在不雅,不便在此陳述。我連話都不敢說,趕緊溜走了。假如我說,我因此憋了一口氣,第二天就蹬輛三輪車,帶一個蜂窩煤爐子、一桶髒水到街上練早點,那是我在編故事。但我確實感到了,假如別人都不尊重我,我也沒法尊重別人。假如所有的人都一直斜眼看我,粗聲粗氣地說我,那我的確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不過,回到家裡,洗個熱水澡,換上乾淨衣服,我心情又好了。有個住的地方,就有這點好處。
我住的地方在城鄉結合部上,由這裡向西,不過二里路,就是一個優雅的公園,是散步的好地方。但要到那裡去,要穿過一段小街陋巷,低矮的平房。有的房子門上寫著“此房出租”,有的裡面住著外地來打工的人,住得很擠。我穿過小巷到公園裡去散步,去了一回,就再也不去了。那條路上沒有下水道,盡是明
溝,到處流著汙水。我全身上下最好使的器官是鼻子,而且從來不得鼻炎,所以在這一路上嗅到六七處地方有強烈的尿騷氣。這些地方不是廁所,只是些犄角旮旯。而這一路上還真沒有什麼廁所。走著走著遇上一片垃圾場,有半畝地大,看起來觸目驚心。到了這裡,我就痛恨自己的鼻子,恨它為什麼這麼好使。舉例來說,它能分出雞腸子和鴨腸子,前者只是腥臭,後者有點油膩膩的,更加難聞。至於魚腸子,在兩里路外我就能聞到,因為我討厭魚腥味。就這樣到了公園裡,我已無心散步,只覺得頭暈腦漲,腦子裡轉著上百種臭味;假如不把它們一一分辨清楚,心裡就難受。從那片平房往東看,就是我住的樓房。我已經說過,那樓的樓道不大幹淨,但已比這片平房強了數百倍。說起來,外地人到京打工,算是我們的客人。讓客人住這種地方,真是件不體面的事。成年累月住在這種地方,出門就看到爛雞腸子,他會有什麼樣的心境,我倒有點不敢想了。
我以為,假如一個人在生活條件和人際關係上都能感到做人的尊嚴,他就按一個有尊嚴的人的標準來行事,像個君子。假如相反,他難免按無尊嚴人的方式行事,做出些小人的行徑。雖然君子應該避惡趨善,不把自己置於沒有尊嚴的地位,但這一條有時我也做不到,也就不好說別人了。前些時候看電視,看到幾個“外地來京人員”拿自來水和髒東西兌假醬油,為之髮指。覺得不但國家該法辦這些人,我也該去啐他們一口。但想想人家住在什麼地方,受到什麼樣的對待,又有點理不直氣不壯。在這方面,我應該做點事,才好去吐唾沫。後面這幾句話已是題外之語。我的意思當然是說,“外地來京人員”假如做餐飲,應該像君子一樣行事,讓大家吃著放心。這樣說話才像個不是“人員”的北京人。
我有些朋友,幫一個扶貧組織工作,在議這樣一件事:租借一些空閒的廠房,給“外地來京人員”一個住的地方。我也常去參加議論,連細節都議出來了:那地方不在於有多考究,而在於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