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你會這樣……只有你有機會這樣不斷地拒絕我……因為我會一直試圖靠近你,即使是在我被你拒絕了很多、很多次以後,我仍會試圖靠近你。”克萊維斯下了床,站在床尾那端低頭解開自己的袖束,突然又低聲補充了一句,“反正我……”
“什麼?”
他低聲吐了兩個音節,好像是邊境行星的方言。朱烈斯怔了怔,想不起那個發音的意思,但知道他刻意不想讓自己聽懂,一時卻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麼。克萊維斯搖搖頭,動作很快也很沉默,帶著毛巾進了盥洗室。
朱烈斯望著盥洗室的門發了一會呆,穿回了他的襯衫,長袍卻沒再穿上了,側過身子在自己鋪位上躺了下來。克萊維斯自顧自地忙碌著,他的舉止向來安靜得像一隻貓,拿東西、走路都不太會發出什麼聲響,朱烈斯就在車輛前進的規律低微噪音裡緩緩睡去。
他很累,睡意不斷襲來,但一直沒睡熟,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莫名醒來。他胸中有一種沉鬱難解的重壓,難以言喻。
拖車過彎,車廂有輕微的顛簸,朱烈斯又睜開眼睛。
上一次睜開眼睛,臥鋪裡的燈還亮著,克萊維斯正在整理他換下來的髒衣服。這次當朱烈斯睜開眼睛,車廂裡卻一片黑暗。但不管光線再怎麼暗,他都能感覺到……克萊維斯不在他身邊。
是嗎?
朱烈斯無聲地吐氣,從他蓋著的毯子裡探出手去,自己身邊只有微涼的床褥,應該睡在這裡的人卻不見了。朱烈斯伸長了手,在半空中的黑暗裡撈了一把,果然觸控到克萊維斯垂下來的長髮。
他睡在上鋪……
剛剛克萊維斯刻意沒讓他聽懂的那兩個音節,朱烈斯現在突然想起來了。沒錯,那是克萊維斯的故鄉,邊境行星的方言,朱烈斯並不通曉,但彷彿記得幾首流傳已久的詩歌……他懂那個詞。
‘即使是在我被你拒絕了很多、很多次以後,我仍會試圖靠近你。反正我……犯賤。’
無法形容的某種酸楚在朱烈斯的胸口擴散開來,眼睛裡有一種他很陌生的潮溼感。他悄悄地伸手抓住了自己頸下的傷處,尖銳的疼痛立刻從那一點擴散到他的全身。對了,雖然性格相當好強,但他一直很怕痛……沒錯,一定是這疼痛讓他失常了……
朱烈斯模糊地逼著自己想著不相關的事,他想著,克萊維斯的睡相老是不怎麼好,睡在下鋪總會睡得滿地都是他的長髮。其實當他睡熟了,那種沒有防備的模樣是很可愛的,像他小時候……
幼年時的記憶又回到朱烈斯的腦海中。那時每天都跟他鬧彆扭的克萊維斯,骨子裡仍如此依賴著這個一副大人樣子的稚齡領袖,在他們相處的最初一年裡,那個沉默的孩子幾乎每晚都眼淚汪汪地被侍女領到朱烈斯的寢室來,用那嫩生生的嗓子對他抱怨自己不敢睡覺。
通常,朱烈斯會一面訓斥著克萊維斯,一面伸手摟住他、安撫他,讓他安心睡去。也只有六歲大的朱烈斯從來就不敢對克萊維斯坦承,其實他一個人也睡不著……他也希望克萊維斯陪在他身邊。再早熟、再堅強,他仍是小孩子,他用克萊維斯的存在來安慰自己並不孤獨、用克萊維斯對他的依賴來鼓勵他自己……因為克萊維斯那麼需要他,所以他一定要堅強起來。
但後來怎麼樣了呢?他的專斷與霸道硬生生把克萊維斯逼得再也不敢來找他,即使仍不敢一個人睡,克萊維斯選擇了徹夜不眠,整夜眺望著他母親所愛的月亮,六、七歲就養成了熬夜的習慣。
是他自己把克萊維斯逼走的。當年如此,現在也是如此。克萊維斯曾經那麼依賴他,從他們都還那麼小的時候開始……在他們倆終於相戀之後,克萊維斯也不吝於表現出對他深沉的愛與依戀。
他卻再度把他推得遠遠的。
朱烈斯已經有很多年沒哭過了,但他此刻無聲地哭了起來,只為了一個簡單的原因。
克萊維斯不再需要他了。
意識朦朧的朱烈斯想的仍是克萊維斯,但他再度被疲憊帶到夢鄉之中。他確實睡了,卻做了一個與現在進行中的現實完全相同步調的夢,他夢到自己睡在這間臥鋪車廂裡的下鋪,心裡一直想著身在上鋪的克萊維斯。朱烈斯在睡夢中仍煩躁不安,連睡覺都這麼累,這可怎麼辦……
突然他夢境裡的克萊維斯就不見了。
朱烈斯吃了一驚,哪有心思去想什麼失常、什麼酸楚?腰桿一挺就坐直了身子,半秒也沒猶豫就伸手一撈。
克萊維斯的長髮沒有從上鋪披垂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