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身油膩的夥計倚在角落裡,懨懨的象是在打盹兒,臉上卻分明放著光。
杞人幾乎是衝進堂屋裡去的。他跳到夥計面前,輕聲喚道:“老闆……”夥計似乎沒有醒,卻下意識地向後面微一努嘴。
杞人“唉”了一聲,撩開破藍布簾子,徑直衝進了裡屋。夥計似乎這才明白過味來,伸手去抓杞人:“喂,喂,你進去做甚麼?”他一把抓個空,杞人早躥進去了。
裡屋黑乎乎的全是濃煙,隱隱約約的一個瘦長漢子立在濃煙深處,左手鐵鑊,右手菜鏟,象是正在炒菜。杞人定定神,怯生生地喚一聲:“老闆?”
那漢子沒有回頭,只一揚菜鏟:“請大師少待,肉丁這便炒好……你休進來,在外間盯著罷。”
杞人咬咬牙,結結巴巴地問道:“老闆,你、你們這裡還要僱廚子麼?”“僱廚子?”那漢子回過頭來,“你卻是誰,怎麼進來的?”杞人一愣,隨即清清喉嚨,把方才的問話又重複了一遍。那漢子一揚鐵鑊,把菜撥到盤子裡,一邊不耐煩地道:“不要,不要,你快些出去!”
杞人急忙說道:“我原在沈丘城‘大肉居’裡做事,那裡的人大都曉得的。”那漢子托起菜盤,從濃煙深處走出來:“沈丘‘大肉居’,倒好大名氣?你做得好好的,為甚麼到這裡來?”“那是……”杞人面孔漲得通紅,“香軍與官軍幾番大戰,城裡人多逃光啦,沒客上門……”
那漢子冷冷一笑,撩開門簾,把菜遞出去:“你看我這裡還不是一般?兵荒馬亂的,沒甚麼活路,你且往別處去罷。”
杞人呆了半晌,突然一伸手,從破棉襖裡掏出一把黑黝黝的菜刀來。“你待做甚麼?”那漢子後退一步,橫掌當胸,驚問道。
“請您、您瞧瞧我的手藝。”杞人又掏出塊圓形案板,順手從灶上抽過根老黃瓜來,深吸一口氣,左手託案板,右手揮菜刀,“刷刷”地就切了起來。只見刀影翻飛,寒光亂閃,一排薄如蟬翼的黃瓜片整整齊齊地鋪在了案板上。
“喂,你做甚麼?這黃瓜我要切丁炒肉的!”那漢子卻似乎一點也不欣賞他這精妙的手藝,沒等切完,一把揪住杞人的脖領子,徑直往門外摔去。
杞人正全身心貫注在刀、案上,毫無防備,等清醒時已經身在半空中。他急忙一個翻身,拿樁站穩,人卻已經到了外屋。那夥計斜倚在門邊,早將兩人對話聽得清清楚楚,當下走過來,眨眨眼睛:“去罷,這裡也沒甚麼活路,你且去罷。”
杞人哪肯輕易離開這裡——這裡有屋子、有燈光、有活人、有菜香,這些雖然普通,可偏偏外面一樣也沒有。
“我、我,”杞人收好刀、案,伸手在懷裡亂摸,“……我歇一會兒,吃些酒,用些飯,可使得麼?”夥計猶豫了一下,望著杞人,眼珠一轉:“若是有鈔,甚麼不行?”
杞人哆哆嗦嗦地摸出一張皺巴巴的交鈔來。夥計一把搶過去,舉到眼前,對著門邊透進來的陽光細看:“這個……也罷,先坐著。”
“唉,”杞人高興地應了一聲,忙揀張空桌子坐下。屁股還沒落穩,就聽角落裡那番僧大笑起來:“好,好。”
杞人望他一眼,不明白他笑些甚麼。這時候夥計走過來,在杞人面前放下一碗黃酒和一個半熱的蒸餅。
“就、就這點點?”杞人一把抓起蒸餅,捂捂凍得胡蘿蔔一樣的十指。“現今交鈔不值錢哪,百貫鈔還抵不得一千文,況你這張又破爛……”“那有甚麼法子,新中統鈔質地太脆,本就容易爛……”杞人一邊嘟噥,一邊緊著喝下一大口酒去。
“行啦,你又何苦耍他,”那番僧聲若洪鐘,“叫裡間切塊肉與他罷。”夥計點點頭,笑著答應一聲,跑進裡屋去了。杞人滿懷感激地望向番僧,只見他啃了滿桌的雞骨頭,正張開蒲扇大的手往桌面上擼,好騰出地方來上菜。
夥計還沒有端肉上來,這家荒村野店竟然又來了個客人——這在杞人看來,若非異數,定有預謀。此人四十歲上下,身形偏瘦,膚色白皙,頷下三柳長髯,相貌倒確是超塵脫俗。他披著件玄色大氅,進門來先撣掉大氅上的雪花,才掃了杞人一眼,目光卻停留在那番僧身上。
夥計從裡屋出來,又在杞人面前放下好大一盤碎切冷肉,接著很快轉向新進來的那人:“客人請坐,吃些甚麼?”
那人一邊不錯眼地望著番僧,一邊在最近的條凳上緩緩坐了下來。那番僧也雙睛不眨地盯著他。兩人對視了半晌,那人突然又站了起來:“將兩個蒸餅來,我揣了走路。”
“外間風大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