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濃未接話。
她繼續道:“莫論復城亦或建哨,尚是驅逐李勿、約束諸堡、令行上蔡,皆在為安民於境。民安便可行法,此法,在內為綱,即外化為力,乃秩序之所附也。”
劉濃笑道:“然也,華夏之民千千萬,乃是胡人數倍,數十倍,若使綱領於常,秩序得存,便若束箸於手,豈能輕折!”
“劉、瞻、簀!”
荀娘子腳步忽然一滯,一字字的吐出劉濃的名字,而後,側著身子,歪著腦袋,問道:“若是數載前,君敢如此行事乎?”
劉濃搖頭道:“劉濃不敢!”
“為何?”荀娘子嘴角一翹,負在身後的也捏作了拳頭。
劉濃微眯著眼,看著漸垂之日,嘆道:“荀娘子深諳兵家要議,應知,此一時,彼一時也,若是未有祖豫州勒軍於前,劉濃不敢入江北,又豈敢行剛強於此地。水無常勢,兵無常形,謀事亦當如此,衡外情,量已力,當勇之時,絕不滯後。”
荀娘子秀眉一揚,問道:“何為當勇之時?”
何為當勇之時?一句話問得劉濃徹底怔住,腦海裡思潮如湧,卻不知該以何言作答,總不可告知她乃未卜先知。若非未卜先知,那又該當何解?突然間,他想起了韓靈,想起了韓翁,想起了祖逖,隨即一張張人臉浮現,往昔面對韓翁所作之承諾迴響於耳際。美郎君單手負在背後,眼中寒芒閃爍,久久未曾作聲。
他未答,荀娘子便靜靜的等待,深邃眸子凝視著他,腳尖輕輕的揉著一粒小石塊。
此間,瀾靜。
足足盞茶後,劉濃眼中光芒暗歇隱退,斜斜看了她一眼,心知她一直在暗中探視自己,本不想回答,卻又忍不住想將適才所思道與人知,幾番沉吟,索性隨心而為,揖道:“勇者,應乃明知不可為,而為也!然,此乃血勇而非智勇。智勇者,當知,事有利,便存弊,利弊互依,若遇事不可敵,當覓其利,切不可見弊而卻也!而此,便為當勇之時也!”言罷,徐徐起身,揮袖便走,胸中平靜如湖,星目豁亮,氣沉若淵。
荀娘子歪著頭想了一想,而後,快步追上,輕聲道:“兵家有言:百戰百勝,為中也!百戰百敗,一戰而定乾坤者,乃為上也!君之所言,恰得其髓,卻又非同其理,灌娘,受獲良多!”說著,竟然對著劉濃微微一揖。
劉濃還了一禮,嘴角默然而裂。隨後,倆人斂聲慢行,穿過弄巷便是縣公署。
縣公署僅修復了公堂與東西兩棟院落,既作公署又為私宅,二人作別,一者往西,一者往東。劉濃踩著自己斜長的影子,跨入東院中。
院中也極小,僅有一方天井,五六間木舍。在天井中有一株老槐樹,籠得三丈方園,織素與小黑丫正在樹蔭下行彈棋,紅筱則在一旁觀戰。興許是因戰得太過灼烈,三人皆未覺察劉濃已入院中。
劉濃微微一笑,不知何故,童心忽起,便貓著身子,輕步走向三女,正欲探頭瞅瞅戰局,紅筱卻突地回過頭,四目一對。
瞬間滯住,足足三息,紅筱眨了下眼睛,劉濃挑了下眉,而後,兩人齊齊覺察間隔太近,呼吸也仿若可聞,既綿且軟,尚帶著莫名的意味。
眼對眼,唇對唇,僅隔三寸。
“小郎君……”
“嗯!!”
紅筱匆匆回過神來,驀地急退,身子猛然後仰,雪白的手掌按上了棋盤,盤中棋子噼裡啪啦滾了一地,而劉濃則幹放了一聲嗓子,神情極其尷尬。
“小郎君……”
“劉府君?”
這時,行棋的織素與小黑丫才看見了劉濃,驚訝之後,兩人再把滿臉紅暈的紅筱一瞅,頓時,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繼而,同時看著劉濃,轉動著烏溜溜的眼睛。
場中極靜,氣氛微妙。
劉濃自知解釋不得,索性不管不顧,摸了摸鼻子,快步走入室中,微笑著搖了搖頭,隨即走到案後,撩袍落座。淺吸了一口氣,於胸中徐徐一蕩,而後,卸下腰劍放在案上,執起狼毫筆,稍作沉吟,便行縱貫一書。自從來到北地,極少蓄意練字,殊不知隨心縱意之下,卻風骨另具。
紅筱走進來,面上紅暈已褪,默然走到案側,捧起楚殤置於劍架,而後,復歸案側,點燃芥香,輕聲道:“小郎君,方才郭參事與薛內史來了,見小郎君不在,便留下了一封信。”說著,從案下捧出一封信遞過去。
“信?”
劉濃心中捉奇,南北通訊極其不易,會是何人投來?當即便伸手接過,信封以朱泥加印,上書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