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間,目光一滯。
華榕蒼翠,早鶯嫩黃,有子孤立於樹下,正仰首觀鶯,其人頭戴青玉冠,身披烏墨紗,手裡捉著尺半長毫,腳上踩著渾白木屐。恰逢風來,撩起袍角,紋展波盪,孑然若仙。
樹下,人觀鶯,車中,人觀人,各作一畫,各入畫中。稍徐,樹下人好似有所察,徐徐側身,望向巷中,臥蠶眉微微一揚,倒捉長毫,闊步行來,木屐踏得啪啪響。
劉濃把簾一閉,挑簾而出,將將出簾,即聞人言:“成都侯,別來無恙?”
微微一怔。
須臾,劉濃默然一笑,跳下車轅,揖道:“逸少,別來無恙。”
王羲之止步於丈外,單手負於背後,笑道:“方才,王羲之練字於院中,雨晴,忽聞鶯鳴,其聲嚶脆,引人心足。是故,欲命人擺案於門前,觀其舞,習其魂。”言至此處,灑然一笑,揮筆道:“昔日,門前來客不絕,故而黃鶯不鳴。如今,冷雨灑青巷,竟得啼聲湛靜!得也,失也,其妙,不可言矣。成都侯,以為然否?”
劉濃笑道:“逸少所言甚是,輕雲蔽月,與月而言,落得清淨。流風迴雪,與雪而言,不過徒生輾轉爾!”
“妙哉!!”
王羲之眉梢飛揚,渾不以王氏而今之勢而憂,抖了抖尺半長毫,踏前一步,笑道:“但聞今日之言,便知瞻簀舊志未改。瞻簀而今已封侯,腰懸帶血刀,即若輕雲流風,你我各自持已,各得其所。”說著,想起一事,遂看了看巷中那一長竄白袍,懶懶笑道:“瞻簀流巷而過,王羲之駐足觀鶯,莫若就此別過,各入來處。何如?”
“理當如此,別過。”
“別過。”
二人對揖作別,一者輾巷而走,一者捲袖觀鶯,動靜入畫,卻因各自不同,背向而行。劉濃心中靜然,命車伕前往紀瞻府,既已作決,尚需與各位尊長辭別,況乎,尚得入衛氏一趟,待歸時,勢必已然頂月。
車隊流出烏衣巷,直奔朱雀橋,將至橋頭,卻見對面行來一竄華麗的牛車,劉濃劍眉微皺,命車伕避於一旁,放下了邊簾。對面轅上的車伕見了白袍,驀然一驚,便欲扭頭回稟,但見白袍已分流,且牛車已至橋心,便只能驅車而過。
劉濃坐於車中,輕輕抹過顫抖的左手,待車軲轆輾地聲遠去,命車伕速走。
背向車隊漸入烏衣巷,因雨方歇,是故車內微悶,侍墨卷開簾,欲讓清風透進來,轉首之間,看見白袍之尾,眸子一滯,顫聲道:“劉,劉郎君……”
劉濃入紀瞻府,恰逢紀瞻與蔡謨等人皆在,正行商議密事。劉濃稍作停留,即告辭離去。紀瞻未允,引劉濃入靜室,二人對座於案。劉濃默然烹茶,紀瞻娓娓敘言,意欲勸劉濃趁勢入江南。劉濃心懷感激,朝著紀瞻大禮稽拜,婉拒。紀瞻無奈,遂後,左右思之,而今王敦已亡,大江已開,便與劉濃細細一番謀劃。
足足一個時辰,紀瞻方才容劉濃離去,並且送至道口。
劉濃來到周顗府,內中遍佈白帆,悲聲一片。王敦雖亡,周顗卻未能逃過宿命,亡於王敦刀下。雖未留下“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然,酒量如海的周伯仁終究去矣,且因周顗向來清淡、不近人情,故而家徒四壁,徒留一干兒女,痛悲春風。
汝南周氏,八成已亡於劉曜,兩成即存此院中,粗粗一看,不過寥寥十餘人。劉濃感傷莫名,因時緊迫,便未予避人,對其子周閔言,暨待服喪畢,若願出仕,可北入汝南。
遂後,劉濃來至衛氏,弄巷森森,微涼滲人。衛氏已衰,唯老槐依舊挺立。門隨見白袍湧來,神情初驚後喜,當即竄入院中。稍後,中門大開,衛協領著一干族人迎於門口。
劉濃未予託大,早已下車,負手立於簷下,仰望舊日盛槐。待見了衛協,親密未減,相攜入內。
衛夫人顏色未改,得知劉濃前來,並未恭迎,領著庾文君於後院論賦畫與書法。衛協與庾文君已有子女,長子已有七歲,幼女三歲,頗得衛夫人喜愛,一併於後院聞聽教誨。
劉濃自入後院拜見衛夫人,見其神情微寒,心中不以為意,衛夫人即乃衛夫人,傲骨天生,豈會因時而改。
庾文君看著氣象已具的成都侯,心中惻然,近些年,庾氏一落千丈,連衛氏亦有不如,而今族兄雖得保身,然即將奔赴巴東險地,若族兄有失,庾氏即亡也!轉念又思,族兄言,成都侯乃庾氏大敵,若,若其……想著,想著,愁腸百結,螓首微垂。
劉濃見庾文君亦在,神情微微一愣,繼而,見其一雙兒女怯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