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皆不解,看書法,怎地還要抬案!獨王羲之負手而笑,吩咐隨從速去,又笑盈盈的看著劉濃,眉尖時挑時挑。
劉濃雙手按膝,被他看得實在無趣,慢慢抬目,與其一對。他不避,反而踏前一步,笑道:“可否請我飲一盅?”
劉濃道:“此酒極濃!”
王羲之道:“濃過墨乎?”說著,也不待劉濃答話,捉了案上酒杯,一口便飲了。凝住,呆若木雞!
劉濃心中好笑,慢聲說道:“徐徐而沉,不可急,不可湧,吐氣,緩緩而出!”
“呃,哈……”
王羲之依言而行,將那股濃似刀的辛辣氣緩展於身,哈了一口氣,雙眼晶亮欲滴水,半晌,說道:“你的酒,太濃了!好酒,稍後下山,我有物相贈。”
此時,隨從抬案而至,他轉身面向衛夫人,似想起什麼,再次回身向著劉濃道:“莫辭!”
劉濃淡然一笑,雖未起身,卻也傾側身子,看著衛夫人,倒要看看她會不會見字而泣。以他這兩日對她的觀感來看,她是個心思縝密,眼高於頂,又極是隱忍的人物。如若見得好字,便說什麼此子終會超過我,更嗚咽而泣,他是不信的。
不過入木三分,便想依此降她?
果然,衛夫人把那烏桃案一看,案上赫然映著淺淺的墨痕,正是力透紙背。她凝眉若川,眼中亦有幽光欲吐,卻仍舊不著風色,淡然道:“腕力甚厚,已領鍾師之形,可未具其神。轉筆之時,雖勉力而為,終可察跡。若言筆功,當為二品。若言整局,只得三品。可依你年幼,諸般種種,暫定二品。”
二品!一語隨風,漫漫洋洋。她這一言,雖淡卻賞。漫看這只是個二品,要知書不同詩,有人自小而慧發,偶得佳句亦能流傳千古。但書法卻不同,不得日夜縱筆塗水,再行歷煉而磨鋒,終終幾十年隱晦,才得一朝上下縱橫。
王羲之亦是極喜,彎著嘴角朝著衛夫人深深一拜。衛夫人受了一禮,正欲落座,王導趁勢便道:“於菟,你終日說你筆法欠缺,皆因不得名師。如今得茂猗先生當面,汝還矜持做甚?快快行禮!”
王羲之是個聰明絕頂的人兒,初聽微愣,隨後撲通一聲,跪拜在地,脆聲道:“先生在上,且受於菟一拜。於菟本是愚鈍之物,奈何極愛鍾侯之書,還望先生莫棄,憐之、傳之,行先賢之道矣!”
一拜,再拜,三拜。
衛夫人細眉挑了幾翻,交疊於左膝的雙手互扣,隱見虎口泛白,胸膛亦在微微起伏,終是一聲暗歎,沉聲道:“起來吧,甘為汝師!”
這便是拜師了!北地衛氏,這便低頭了!王導暗舒一口氣,舉杯再邀,北地世家面面睽睽,雖是起杯有急有緩,但終是一一皆從。
識時務者,為俊傑也!
而王羲之則喜出望外,也不迴歸阿叔身側,自行坐在了劉濃身邊。看似溫順如綿的倚在衛夫人下首,暗地裡卻伸了食指與中指,朝著劉濃勾了勾。劉濃理也不理他,心中大汗:你個小屁孩,當我也和你一樣麼?活像一個偷了蜜小狐狸。
朱燾把他們倆個的樣子,都看在了眼裡,被逗樂了,一口濃烈的酒沒包住,頓時噴了一桌子。
王羲之道:“如此佳釀,卻作牛飲,糟蹋豈不可惜!”
朱燾大手一揮,袍袖沾殘酒亦不覺,笑道:“牛亦知酒,那也必是雅牛,豈敢言糟蹋乎,來來來,虎頭,再上酒!”
“咦!”
王羲之驚奇,一把拉住劉濃,急道:“你也叫虎頭?今年幾歲了?”
劉濃道:“嗯,我也叫虎頭。八歲。”
“果然比我小!”
“年幼年長,皆不可依憑。”
劉濃微微一笑,吩咐劉誾再取一壺酒,徑自遞到案上。朱燾見酒心喜,拔泥便倒,也不要他斟。
而此時,雅集已然開始,一個接一個的詠詩緒懷。有些名字,劉濃聽說過,有些人,卻從未有聞。西晉到東晉這一時期,因八王之亂、五胡亂華,史料存得既少又雜。有些更是不知孰真孰假,就如剛才王羲之縱書而引衛夫人,野史所注便為假。
王羲之見劉濃對他不鹹不淡,頗有幾分無趣。可越是如此,他越覺得這個比他還小的小郎君與眾不同。
道:“虎頭,你有這樣的好酒,怎地不與眾人分享,只顧自家呢。”
劉濃回目,看著他兩根手指擱在案上,輕敲輕敲。雖是顯得自然而寫意,實則帶著小孩子的示好之意。正好,自己也準備去給郗鑑獻酒呢,要是徑自而去,恐顯失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