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寫作李鴻章的過程中,我曾認真地閱讀了梁啟超的《李鴻章傳》,這樣的閱讀讓我異常吃驚。我吃驚的是梁啟超對於李鴻章異常準確的把握;也吃驚為什麼後來竟會對這樣的準確的把握進行著全盤的顛覆。
我一直認為,如果要列舉中國文化一個最致命的軟肋的話,那麼就是它一直缺乏真正意義上的反思和懺悔,缺乏這種懺悔的精神和習慣。這樣的反思和懺悔,應該是與人自身那種具有無限深度的自省相連的。而在絕大多數問題上,這個民族很容易墜入情緒的蛛網,墜入是非糾葛之中;即使是反思,也只是那種淺層次的、一種情緒和功利的總結,很少有那種真正的、平和而有深度地對於內心和人性的挖掘和警惕。而且這樣的思索又極容易受到各種各樣派別、立場、權力或者別有用心的陰謀左右。這樣的狀態,使得我們在五千年不算短的文明史中不斷地犯著同樣的錯誤,缺少實質性的進步和飛躍。
前段時間看餘華的《兄弟》。這部轟動的小說曾經引起了廣泛的爭議,但我卻一直對它看好。我覺得《兄弟》最成功的一點在於它揭示了我們曾經的荒誕以及正在延續的荒誕。我們能夠意識到歷史的荒誕性,但我們卻意識不到現實的荒誕性。這樣的缺乏,是因為我們對於現實缺乏足夠的警覺,也缺乏一種由思想高度所拉開的距離,以及對歷史和幻象應該保持的冷靜。餘華提醒了我們,提醒了我們的醜陋和荒誕,並提示我們反思。這樣的情形,就如同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或者卡夫卡的《變形記》一樣。
中國近代思想的一個重要特徵,是因為社會變動的迅速,它必須在極短的時間內走完西方几百年來發展的過程,這還不包括西方近代思想數千年的積澱和背景。在中國社會這100年中,從溫和的改良主義到激進的革命方式,都是一個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匆匆行程。它是那樣的神速變遷錯綜複雜,以至於任何一方的思想都不可能有足夠的時間和條件來醞釀成熟,然後來構架一套較完整深刻的哲學政治的思想體系,更不可能心平氣和地付諸實施。在這100年,無數思想與流派都成為一個環節,成為短暫的過程,而人們從未細細地品味著這些思想,靜心比較,或者理性地思索,而是生吞活剝,生拉硬扯,或者一知半解地體味著這些思想;或者乾脆就是拉大旗作虎皮。這樣的思想沒有真正地生根開花,結出果實。
也正是基於這一點,我想寫的有關李鴻章的文章,在某種程度上,不應是一本外部的作文,那是外部事件在李鴻章身上的反映;我想要表述的,是那種由外及裡的東西,甚至在某種意義上,應該是李鴻章的一本內部傳記。人的精神和心路歷程,同樣也是歷史的一部分,是一種內在的歷史。歷史存在於我們每一個人身上,它的資料和特性就在我們自己的胸中。只有在我們自己的胸中,才能找到那種熔爐,使確鑿的東西變為真實的東西,使研究人的文學和研究世界的哲學攜手去產生歷史。在這種情況下,我一直試圖將一束光照到李鴻章的內心深處,但不可否認的是,通往李鴻章內心的隧道太窄也太深了,這甚至可以說是一個五千年的洞穴!我的光進入不了他的最深處,我看不到他的內心當中的波瀾,也看不到他內心當中開放著的花朵。我只能影影綽綽看到漾起的一點光亮,如深山裡出現的燭光,大海中波濤的反射一樣,片刻之後,便恍然消失。
後記(2)
傾聽一個人的內心真的是很難的一件事,甚至連人們自己,也離自己的內心很遠。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所能做的,就是儘自己微薄的力量,靜下心來,擦去自己眼中那種與生俱來的翳雲,然後開始揣摩和傾聽。歷史是架不住追問的,在那種刻意的追問下,歷史往往會變成一盤散沙。同樣,對於歷史人物來說,同樣也是這樣。那種過度的追問反而顯得淺薄而無知。每個時代都洋溢著濃重的沙文主義的意識,一個時代,總想自以為是地割裂與前塵的聯絡,彷彿自己高高在上,不食時間的煙火。這樣的方式,顯然愚蠢至極,對待歷史與歷史人物,我們必須削平自己足下的坎坷,讓自己站直,讓自己放鬆;當我們拋棄情感以及別有用心的動機時,也就意味著,至少,我們會看到那個歷史人物,以真實的背影,出現在你的面前。
現實即歷史。這就是說,現實往往是歷史的迴圈往復。古往今來,只有兩樣東西意味著永恆,那就是,人頭頂燦爛的星空,以及人內心深處的神靈。
附:李鴻章年表
1801年,李鴻章之父李文安生。
1821年,李瀚章生。
182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