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欺天絕漢統,
死後欺人設疑冢,
人生用智死即休,
何有餘機到丘壟?
人言疑冢我不疑,
我有一法君未知。
直須盡發疑冢七十二,
必有一冢藏君屍。
詩一出來,立即有人誇獎為“詩之斧鉞”。用現在的話,就是把詩作為武器,直刺九百年前的曹操。
這就是我很不喜歡的中國文人。根據一個謠傳,立即表示“我不疑”,而且一開頭就上升到政治宣判,斷言曹操之罪是絕了“漢統”。根據我們前面的分析,僅憑曹操的那些詩,就足以說明他是漢文化的合格繼承者,他們所說的“漢統”,大概是指漢朝的皇族血統吧。如果是,那麼,漢朝本身又曾經絕了什麼朝、什麼統?再以前呢?再以後呢?比曹操晚生九百年而經歷了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十國,卻還在追求漢朝血統,這樣的文人真是可氣。
更可氣的是,這個寫詩的人不知怎麼突然自我膨脹,居然以第二人稱與曹操對話起來,說自己想出了一個絕招可以使曹操的疑冢陰謀徹底破敗,那就是把七十二冢全挖了。
我不知道讀者聽了他的這個絕招作何感想,我覺得他實在是像很多中國文人,把愚蠢當作了聰明,也不怕別人牙酸了。就憑這樣的智力,這樣的文筆,也敢與曹操對話?
我想,即便把這樣的低智族群除開,曹家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也是找不到對話者的。以前曾經有過一些,卻都在那次瘟疫中死了。因此,他們也只能消失在大地深處。
不錯,葬即藏也,穿著平日的服裝融入山林,沒有碑刻,沒有器物,沒有墓道,讓大家再也找不到。
沒有了,又怎麼能找到?
千古絕響
一
這是一個真正的亂世。
出現過一批名副其實的鐵血英雄,播揚過一種烈烈揚揚的生命意志,普及過“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的政治邏輯,即便是再冷僻的陋巷荒陌,也因震懾、崇拜、窺測、興奮而變得炯炯有神。
突然,英雄們相繼謝世了。英雄和英雄之間龍爭虎鬥了大半輩子,他們的年齡大致相仿,因此也總是在差不多的時間離開人間。像驟然掙脫了條條繃緊的繩索,歷史一下子變得輕鬆,卻又劇烈搖晃起來。
英雄們留下的激情還在,後代還在,部下還在,親信還在,但統治這一切的巨手卻已在陰暗的墓穴裡枯萎。與此同時,過去被英雄們的偉力所掩蓋和制服著的各種社會力量又猛然湧起,為自己爭奪權利和地位。這兩種力量的衝撞,與過去英雄們的威嚴抗衡相比,低了好幾個社會價值等級。於是,宏謀遠圖不見了,壯麗的鏖戰不見了,歷史的詩情不見了,代之以明爭暗鬥、上下其手、投機取巧,代之以權術、策反、謀害。
當初的英雄們也會玩弄這一切,但玩弄僅止於玩弄,他們的爭鬥主題仍然是響亮而富於人格魅力的。當英雄們逝去之後,手段性的一切成了主題,歷史失去了放得到桌面上來的精神魂魄,進入到一種無序狀態。專制的有序會釀造黑暗,混亂的無序也會釀造黑暗。我們習慣所說的亂世,就是指無序的黑暗。
魏晉,就是這樣一個無序和黑暗的“後英雄時期”。
這中間,最可憐的是那些或多或少有點政治熱情的文人名士了,他們最容易被英雄人格所吸引,何況這些英雄以及他們的家族中有一些人本身就是文采斐然的大知識分子,在周圍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文人集團。等到政治鬥爭一激烈,這些文人名士便紛紛成了刀下鬼,比政治家死得更多更慘。
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在魏晉亂世,文人名士的生命會如此不值錢,思考的結果是:看似不值錢恰恰是因為太值錢。當時的文人名士,有很大一部分人承襲了春秋戰國和秦漢以來的哲學、社會學、政治學、軍事學思想,無論在實際的智慧水平還是在廣泛的社會聲望上都能有力地輔佐各個政治集團。因此,爭取他們,往往關及政治集團的品位和成敗;殺戮他們,則是因為確確實實地害怕他們,提防他們為其他政治集團效力。
相比之下,當初被秦始皇所坑的儒生,作為知識分子的個體人格形象還比較模糊,而到了魏晉時期被殺的知識分子,無論在哪一個方面都不一樣了。他們早已是真正的名人,姓氏、事蹟、品格、聲譽,都隨著他們的鮮血,滲入中華大地,滲入文明史冊。文化的慘痛,莫過於此;歷史的恐怖,莫過於此。
何晏,玄學的創始人、哲學家、詩人、謀士,被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