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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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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這是一個多麼怪異的稱呼,嵇康實在被它搞暈了。他太看重朋友,因此不得不一次次絕交。他一生選擇朋友如此嚴謹,沒想到一切大事都發生在他僅有的幾個朋友之間。他想透過絕交來表白自身的好惡,他也想透過絕交來論定朋友的含義。他太珍惜了,但越珍惜,能留住的也就越稀少。

儘管他非常憤怒,他所做的事情卻很小:在一封私信裡為一個蒙冤的朋友說兩句話,同時識破一個假朋友,如此而已。但僅僅為此,他被捕了。

理由很簡單:他是不孝者的同黨。

從這個無可理喻的案件,我明白了在中國一個冤案的構建為什麼那麼容易,而構建起來的冤案又怎麼會那麼快速地擴大株連面。上上下下並不太關心事件的真相,而熱衷於一個最通俗、最便於傳播、又最能激起社會公憤的罪名;這個罪名一旦建立,事實的真相便變得無足輕重,誰還想提起事實來掃大家的興,立即淪為同案犯一起掃除。成了同案犯,發言權也就被徹底剝奪。因此,請原諒古往今來所有深知冤情而閉口的朋友吧,他們敵不過那種並不需要事實的世俗激憤,也擔不起同黨、同案犯等等隨時可以套在頭上的惡名。

現在,輪到為嵇康判罪了。

一個“不孝者的同黨”,該受何種處罰?

統治者司馬昭在宮廷中猶豫。我們記得,阮籍在母喪期間喝酒吃肉也曾被人控告為不孝,司馬昭內心對於孝不孝的罪名並不太在意。他比較在意的倒是嵇康寫給山濤的那封絕交書,把官場仕途說得如此厭人,總要給他一點顏色看看。

就在這時,司馬昭所寵信的一個年輕人求見,他就是鍾會。不知讀者是不是還記得他,把自己的首篇論文誠惶誠恐地塞在嵇康的窗戶裡,發跡後帶著一幫子人去拜訪正在鄉間打鐵的嵇康,被嵇康冷落得十分無趣的鐘會?他深知司馬昭的心思,便悄聲進言:

嵇康,臥龍也,千萬不能讓他起來。明公掌管天下已經沒有什麼擔憂的了,我只想提醒您稍稍提防嵇康這樣傲世的名士。您知道他為什麼給他的好朋友山濤寫那樣一封絕交信嗎?據我所知,他是想幫助別人謀反,山濤反對,因此沒有成功,他惱羞成怒而與山濤絕交。明公,過去姜太公、孔夫子都誅殺過那些危害時尚、擾亂禮教的所謂名人,現在嵇康、呂安這些人言論放蕩,誹謗聖人經典,任何統治天下的君主都是容不了的。明公如果太仁慈,不除掉嵇康,可能無以醇正風俗、清潔王道。(參見《 晉書·嵇康傳 》、《 世說新語·雅量 》注引《 文士傳 》。)

我特地把鍾會的這番話大段地譯出來,望讀者能仔細一讀。他避開了孝不孝的具體問題,幾乎每一句話都打在司馬昭的心坎上。在道義人格上,他是小人;在誹謗技巧上,他是大師。

鍾會一走,司馬昭便下令:判處嵇康、呂安死刑,立即執行。

這是中國文化史上最黑暗的日子之一,居然還有太陽。

嵇康身戴木枷,被一群兵丁,從大獄押到刑場。

刑場在洛陽東市,路途不近。嵇康一路上神情木然而縹緲。他想起了一生中好些奇異的遭遇。

他想起,他也曾像阮籍一樣,上山找過孫登大師,並且跟隨大師不短的時間。大師平日幾乎不講話,直到嵇康臨別,才深深一嘆:“你性情剛烈而才貌出眾,能避免禍事嗎?”

他又想起,早年曾在洛水之西遊學,有一天夜宿華陽,獨個兒在住所彈琴。夜半時分,突然有客人來訪,自稱是古人,與嵇康共談音律。談著談著來了興致,向嵇康要過琴去,彈了一曲《 廣陵散 》,聲調絕倫,彈完便把這個曲子傳授給了嵇康,並且反覆叮囑,千萬不要再傳給別人了。這個人飄然而去,沒有留下姓名。

嵇康想到這裡,滿耳滿腦都是《 廣陵散 》的旋律。他遵照那個神秘來客的叮囑,沒有向任何人傳授過。一個叫袁孝尼的人不知從哪兒打聽到嵇康會演奏這個曲子,多次請求傳授,他也沒有答應。刑場已經不遠,難道,這個曲子就永久地斷絕了?——想到這裡,他微微有點慌神。

突然,嵇康聽到,前面有喧鬧聲,而且鬧聲越來越響。原來,有三千名太學生正擁擠在刑場邊上請願,要求朝廷赦免嵇康,讓嵇康擔任太學的導師。顯然,太學生們想以這樣一個請願向朝廷提示嵇康的社會聲譽和學術地位,但這些年輕人不知道,他們這種聚集三千人的行為已經成為一種政治示威,司馬昭怎麼會讓呢?

嵇康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