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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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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她幾乎一無所知,然而在我看來,那一刻我對她的瞭解並不亞於後來這些年逐漸累積的認識。我們高高俯視著河水,交談暫停,兩人之間有著強烈的感應,跟她人生的外在條件絲毫無關。就算她是在廷巴克圖譯註:Timbuktu,西非馬利(Mali)境內之一城市。而非帕羅阿多長大,就算她有五個兄弟在演藝界工作而非兩個姐妹在唸醫學院,就算她暑假是在洛磯山脈跟某個叔叔而非在鱈角跟某個阿姨一起度過,就算她是怕蜘蛛而非怕坐飛機……這些細節,儘管因為與她相關而帶有魔力,但對於彼時彼刻那種本質的、燦亮的相互揭示都沒有什麼關係。我們沉默地看著一艘平底駁船滑過金黃紫褐的河水,朝海駛去,船艉翻濺飛卷水沫。

“你這裡視野真不錯。”卡蘿說,轉身對我微笑。 她注視我,一方梯形的深黃光亮透窗照進,照亮了那張美麗臉孔的堅定清晰輪廓。 我感覺自己被這幅畫面鏤刻、蝕印。 裝著我父親稿件的那個舊手提箱現在收在門廳櫥櫃裡。儘管我費事地把它帶到美國,但只要一想到去看裡面的內容,我就感到一股幾乎像吃了麻藥的古怪疲憊。但不管這股疲憊代表什麼隱晦的私人禁忌,現在都被急切實際的需要推翻。

開啟手提箱,第一眼吸引我注意力的東西跟我父親毫無關係:那一疊疊手稿上夾滿了色彩鮮豔的箭頭形回形針,卡蘿用來標示日後還想再檢視的段落。 她總是把正在讀的東西夾滿這種回形針,它們是她身旁永不缺少的各種物品的一部分,就像她的玳瑁髮梳或斜體筆尖的銀筆。這是我好幾個月以來第一次看見她的東西,第一次有物證顯示她曾在這間公寓分享我的生活,看到它們使我深受震動。

她畢竟還是留下了一點東西!紅的、綠的、黃的、藍的……它們群集在我眼前,像亮閃閃的有翼昆蟲。我感到失去她的強烈痛苦,同時也感到一股只要想到她就總能在我心中激起的溫暖激情。我很容易就可能整晚坐在這裡看著這些塑膠小東西出神地想她,因此必須刻意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專心閱讀它們所夾著的那一疊疊發黃的厚厚手稿。 我讓卡蘿的記號引導我翻閱,以疏遠的專注態度閱讀,注意到我父親心智的特點,他思考過程的強項和弱點,他喜歡用的字詞;讀他的東西讓我有種戒備的愉悅,偶爾甚至挺有意思地認出自己與他思考方式的相似之處。每提出一個論點,他顯然必須先聚集一大群權威人士來壯膽,再用一大堆晦澀的術語和外文字詞加以鞏固——這種缺乏安全感的做法,我在自己的作品中也曾經注意到。而且他跟我一樣,比較喜歡橫向的聯結,而非前進式的順序敘事,這無疑是他沒能完成這本書的原因之一。章節的片段分叉出大量旁枝末節,然後又再細分為腳註,而這些腳註則像有再生能力的肢體,奇蹟似的自己長成又一個章節。

獨角人 第7章(4)

讀到一處,卡蘿的記號變得密密麻麻,我的興趣也隨之高漲。這一段講到波吉亞家族和勃艮地家族治下的宮廷盛行毒殺,接下來是一段冗長專論,討論當時普遍相信獸角是有效的解毒劑與防毒方法。鹿角、羊角、鹿茸;挖成中空製成高腳杯,削片,磨粉,溶在水或酒中,當成護身符佩戴;羚羊角、犀牛角、普拉特河的“皮拉蘇皮”譯註:Pyrassouppi,傳說中普拉特河(River Plate)一帶一種類似獨角獸的生物,其大如騾,頭上長角,可用以醫治有毒動物造成的傷口。角都被列出討論,簡述其特性與用途,處處大量引用盧克萊修譯註:Lucretius (94BC…49BC),羅馬詩人、哲學家,著有長詩《物性論》(De Rerum Natu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