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站起來滿室漫步,東摸摸裝飾品、西摸摸花。我看得出來,這個話題她還沒講完。她煩擾不安、有怨難平的情緒一旦挑起來了,就不可能輕易撫平。我也感覺到她還沒講到重點,她真正的重點;為了講到那裡,她必須製造出比現在更煩亂、更任性的氣氛。“要是一個人一輩子都不打算稍微逼一下別人,我不知道他怎麼可能得到想要的東西。非逼不可啊!我這輩子一直都需要推別人一把。”“那你還納悶人家為什麼覺得你咄咄逼人。”“真的嗎?”我母親問,那雙藍如紫羅蘭的眼睛突然睜得大大的,顯得非常脆弱。我看得出繼父後悔自己反唇相譏了這麼一句。“不是,親愛的,我只是說可能……”“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貝斯崔吉家不……”“別扯到那裡去,潔洛婷——”“我想你認為你就是被我逼的吧。是不是?”“潔洛婷——”“那麼多次在‘波廷南酒窖’喝下午酒——那是我逼你的嗎?在芬德利街樓下儲藏室的那些浪漫私會,是我逼你下去的嗎?是嗎?上午過了一半,咄咄逼人的潔洛婷突然把可憐軟弱的羅伯·朱裡厄斯·洛伊先生逼到地下室,因為她再也等不及要來點什麼什麼,你記得的是這樣嗎,親愛的?”繼父嘆口氣,把報紙摺好放下。他不喜歡衝突,為了避免衝突幾乎什麼要求都可以答應。他自己的不滿則默默私下解決,直到結果完全成熟之前,根本看不出他用的是什麼對策。誰知道,說不定他坐在那裡溫和凝視我母親的同時,已經開始籌劃如何另挪出一筆錢弄一間公寓(後來報紙稱之為“藏嬌金屋”)給他的新情婦,後者是私人賭場的女侍,名叫白蘭蒂·寇胡,她的存在大約於一年後被人所知。“你想要什麼,親愛的?”“要?我不想要任何東西。我只是希望我丈夫對我的孩子稍微用點心……”“潔洛婷,我只是說我不認為貝斯崔吉家……”“哦,誰在乎貝斯崔吉家啊?你以為我在乎那些勢利眼怎麼想?”“那你到底要我做什麼?”“反正不管我建議什麼你都拒絕,又何必討論我要你做什麼?”“我什麼時候拒絕過你?”母親從他身上移開視線,轉而調整一朵幹玫瑰花。她靜靜說道:“比方‘皇家奧德伯利’。”這就是了。
獨角人 第5章(5)
“啊,這個,潔洛婷……”“怎麼樣?只因為你女兒是會員,就表示勞倫斯沒資格加入嗎?告訴你,我覺得這樣有點侮辱人。”皇家奧德伯利是郡裡富裕人家的運動俱樂部。羅伯的女兒艾蜜莉是會員,就我所知她把空閒時間都花在那裡,置身在充滿網球錦標賽、小艇大賽、鄉村舞會的一片金光朦朧中。那裡靠近洛伊家,離我們這兒十二哩編注:即英里,1英里約合1。6093千米。
在梅德韋河一段寬闊水道的兩岸。羅伯每星期天都跟他女兒和兩個小兒子在那裡見面喝下午茶,回來後總是垂頭喪氣,令我母親很不高興,於是他們夫婦倆又得安排另一個相抗衡的儀式:每星期天晚上回到倫敦時一定要上昂貴的餐廳吃飯,比如“白堡”或“歡快的輕騎兵”。她已經提過好幾次,要羅伯把我弄進皇家奧德伯利,表面上的理由是讓我來這裡小住時有事可做,但羅伯愈是抗拒,這個主意就愈有更深長的意義,代表她目前在羅伯心中的分量。羅伯是典型遲鈍的英國人,沒辦法直截了當說出,他怕這樣會讓他女兒生氣難受(因為如此一來她得跟那個他為之拋妻棄子的女人的兒子相處),但這顯然就是他的感覺,而我母親認為這實在太不給她面子。她認為,一旦她跟羅伯結了婚,這兩個家庭的整個局勢就從此完全正常化、穩定化,幾乎到達溯及既往、勾銷他前一樁婚姻的地步。她常試圖要羅伯把他的子女帶到我們家,甚至暗示是時候帶我們去拜訪他前妻了。也許她打算跟瑟蕾娜·洛伊那些仕女圈的朋友在騰布理吉威爾斯共進午餐吧。儘管如此,當羅伯突然站起來,打電話到皇家奧德伯利找俱樂部秘書時,我母親八成跟我一樣大感意外。幾分鐘後,我已經成為見習會員。
“滿意了嗎?”他問我母親,同時坐回椅子上看報紙。他裝得若無其事,但一定清楚意識到自己剛剛這舉動多麼重大、多麼具有根本性的摧毀力。現在回想起來,我猜他那種人對於引發這類小型雪崩甚至感到某種講究的樂趣:向自己也向世界證明他可以製造何等混亂。我母親很高興,深深地、生理性地高興,臉色發紅,雙眼發亮。她把那瓶白波特酒拿到羅伯那裡,為他斟滿一杯。他們很謹慎小心,從不在我面前以肢體表示親暱,但他們發展出許多傳情達意的小動作,當時在我看來已很清楚顯示兩人之間的情感交流,明顯得一如最深的法式深吻。第二天早上,繼父開車載我去皇家奧德伯利。那是個美好的春日,五月的樹籬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