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悲慘寫到了極點,為逼出怨情蓄足了力量,因而在下半首中就勢必讓詩中人的怨情噴薄而出、一瀉為快了。這樣才能使整首詩顯得強烈有力,更能收到打動讀者的藝術效果。這裡,特別值得拈出的一點是:有些宮怨詩把宮人產生怨情的原因寫成是由於見不到皇帝或失寵於皇帝,那是不可取的;這首詩反其道而行之,它所寫的怨情是在“君前”、在詩中人的歌舞受到皇帝賞識的時候迸發出來的。這個怨情,聯絡前兩句看,決不是由於不得進見或失寵,而是對被奪去了幸福和自由的抗議,正是劉皂在一首《長門怨》中所說,“不是思君是恨君”。
這首詩還有兩個特點。一是:四句詩中,前三句都是沒有謂語的名詞句。謝榛在《四溟詩話》中曾指出,詩句中“實字多,則意簡而句健”,而他所舉的“皆用實字”的例句,就是名詞句。這首詩之所以特別簡括凝鍊、強烈有力,與運用這種特殊的詩句結構有關。另一特點是:四句詩中,以“三千里”表明距離,以“二十年”表明時間,以“一聲”寫歌唱,以“雙淚”寫泣下,句句都用了數目字。而數字在詩歌中往往有其特殊作用,它能把一件事情、一個問題表達得更清晰,更準確,給讀者以更深刻的印象,也使詩句特別精煉有力。這首詩的這兩個藝術形式上的特點,與它的內容互為表裡,相得益彰。
與張祜同時的詩人杜牧非常欣賞這首詩,在一首酬張祜的詩中有“可憐故國三千里,虛唱歌詞滿六宮”句。這說明,張祜的這首詩道出了宮人的辛酸,講出了宮人要講的話,當時傳入宮中,曾為宮人廣泛歌唱。
(陳邦炎)
贈內人
贈內人
張祜
禁門宮樹月痕過,媚眼惟看宿鷺窠。
斜拔玉釵燈影畔,剔開紅焰救飛蛾。
唐代選入宮中宜春院的歌舞妓稱“內人”。她們一入深宮內院,就與外界隔絕,被剝奪了自由和人生幸福。這首詩題為《贈內人》,其實並不可能真向她們投贈詩篇,不過藉此題目來馳騁詩人的遐想和遙念而已。這是一首宮怨詩,但詩人匠心獨運,不落窠臼,既不正面描寫她們的淒涼寂寞的生活,也不直接道出她們的愁腸萬轉的怨情,只從她們中間一個人在月下、燈畔的兩個頗為微妙的動作,折射出她的遭遇、處境和心情。
詩的首句“禁門宮樹月痕過”,乍看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寫景句子,而詩人在用字遣詞上卻是費了一番斟酌的。“禁門宮樹”,點明地點,但門而曰“禁門”,樹而曰“宮樹”,就烘托出了宮禁森嚴、重門深閉的環境氣氛。“月痕過”,點明時間,但月而曰“月痕”,就給人以暗淡朦朧之感,而接以一個“過”字,更有深意存乎其間,既暗示即將出場的月下之人在百無聊賴之中佇立凝望已久,又從光陰的流逝中暗示此人青春的虛度。
第二句“媚眼惟看宿鷺窠”,緊承上句所寫的禁門邊月過樹梢之景,引出了地面上仰首望景之人。“媚眼”兩字,說明望景之人是一位女性,而且是一位美貌的少女,《詩經。衛風。碩人》就曾以“美目盼兮”四個字傳神地點出了莊姜之美。但可憐這位美貌的少女,空有明媚的雙目,卻看不到禁門外的世界。此刻在月光掩映下,她正在看什麼呢?原來正在看宿鷺的窠巢,不僅是看,而且是“惟看”。這是因為,在如同牢獄的宮禁中,環境單調得實在沒有東西可看,她無可奈何地惟有把目光投向那高高在宮樹之上的鷺窠;也可能因為,周圍可看的景物雖多,而惟有樹梢的鷺窠富有生活氣息,所以吸引住了她的視線。這裡,詩人沒有進一步揭示她在“惟看宿鷺窠”時的內心活動,這是留待讀者去想象的。不妨假設,此時月過宮樹,飛鳥早已投林,她在凝望鷺窠時會想:飛鳥還有歸宿,還有“家庭”,它們還可以飛出禁門,在廣大的天地中游翔,而自己何時才能飛出牢籠,重回人間呢?一雙媚眼所注,是充滿了對自由的渴望,對幸福的憧憬的。
詩的下半首又變換了一個場景,把鏡頭從戶外轉向戶內,從宮院的樹梢頭移到室內的燈光下,現出了一個斜拔玉釵、撥救飛蛾的近景。前一句“斜拔玉釵燈影畔”,是用極其細膩的筆觸描畫出了詩中人的一個極其優美的女性動作,顯示了這位少女的風姿。後一句“剔開紅焰救飛蛾”,是說明“斜拔玉釵”的意向所在,顯示了這位少女的善良心願。這裡,詩人也沒有進一步揭示她的內心活動,而讀者自會這樣設想:如果說她看到飛鳥歸巢會感傷自己還不如飛鳥,那麼,當她看到飛蛾投火會感傷自己的命運好似飛蛾,而剔開紅焰,救出飛蛾,既是對飛蛾的一腔同情,也是出於自我哀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