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來,他已經漫無目的地閒晃了好幾個地方,跨越了兩條州界。
即便是最無慾無求、避居山野的隱士,也得花時間找東西吃。與其說詹姆斯的人生已不虞匱乏,不如說他的人生就像一望無際的砂礫曠野,不曉得要栽種什麼,反正什麼也長不出來。
“如果你不計較薪資的話,像你這種什麼也不需要的死人,應該不難找到工作才是。”老清潔工壓低聲音,說:“我聽說,沿著這條公路走,大約二十哩的地方有個購物中心工程,那兒就有一大批從東南亞招募過來的死人,他們不會累也不會想睡覺更不怕死,可以二十四小時連夜趕工。你要是想打發時間,可以過去看看。”
“未免也太麻煩了。”詹姆斯玩著手指間乾乾癟癟的薯條。
他之所以成為流浪漢不是沒有原因的。
做什麼都很累啊,詹姆斯嘆氣。
“我說朋友,如果你一直不找事情做,幾十年甚至幾百年過去了,你怎麼辦?”老清潔工不是什麼哲學家,只是就事論事:“難道一直無所事事下去嗎?”
輪椅上的老人將喝光光的可樂罐放在桌上,從口袋裡掏出一條巧克力棒,萬分珍惜地咬著。如果他的主治醫生看到罹患重度糖尿病的老人這種吃法,一定會乾脆一點,在輪椅邊的點滴包裡注射氰化鉀讓老人瞬問暴斃。
“我本來就是這麼打算的。”詹姆斯直承不諱。
“什麼意思?”老清潔工玻�鷓劬Α�
“我是說,我活著的時候,就打算無所事事到死掉那天。唯一說得出口的人生目標,就是希望在我死掉的時候,手裡能抓著一隻空酒瓶。”詹姆斯也不是哲學家,但現在他所說的每一個字可是發自肺腑:“人生有個無論如何都會抵達的終點,讓我很安心地在路程中自我放棄啊。”
“現在呢?”老清潔工也很迷惘了。
詹姆斯聳聳肩,他不知道。
“……”
老清潔工之所以會安分守己地拖三十五年的地,就是因為有一天終究會死去。
人們常常戲稱:“永遠也不會改變的兩件事,就是繳稅與死亡。”
繳稅這件事其實相當不公平,因為富翁總是有千奇百怪的方法逃避納稅,而普通老百姓卻拿國稅局一點辦法也沒有。
但死亡就真的很公平了,人人免不了踏進棺材,當真是什麼也帶不走。
自人類尚未擁有文明之前,就有階級。
擁有文明後,階級差異就更劇烈,最簡單就是有錢跟沒錢。
錢也許買不到快樂,但卻可以買到很多可以讓人快樂的東西,窮人竭力抗拒這樣的事實,卻縮短不了彼此的差距,只好發明了很多自我安慰的說法。
例如文學家海明威曾不屑地說:“有錢人跟我們之間的差別,就是有錢人的錢比我們多。”言下之意,就是不覺得有錢有什麼了不起。
那些一輩子踩在平凡人頭頂上的所謂成功人士,一生的心血結晶在死亡發生的那一瞬間變得毫無價值,闔上眼睛,窮人富人一樣腐爛為塵土——這個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不知安慰過多少平凡人、教導過多少平凡人心靈富足比金錢勢力更為重要、催眠過多少平凡人這樣的觀念:“那些有錢人也沒什麼了不起?到頭來都是一場空。”
現在?
死亡看起來依然很公平,但,好像也沒有那麼公平。
有錢有勢的人大概會很高興,原來死後還是可以享受生前掙來的一切。
對老清潔工這個再平凡不過的平凡人來說,他一向不畏懼死亡,也不是那麼在意死亡之後是不是另外有地方可去,例如天堂還是地獄之類的。
死亡人人皆不可免,這讓他一連拖了三十年的地都沒真正發過牢騷。
可現在?
詹姆斯看出老清潔工陷入了泥沼般的迷惘,便暫時不去理會他。
這份迷惘在兩個月前也曾襲擊過詹姆斯。
詹姆斯相信每一個死人遲早都會產生同樣的焦慮。最不可能成為哲學家的人都會被自身的窘境挾持,被迫思考這樣的問題——不過最後都只有放棄思考才能“假裝擺脫窘境”。
“無法安息的感覺,真的有那麼差勁嗎?”輪椅上的老人滿嘴的咖啡色,一副討人厭的置身事外:“嘿嘿,我倒是相當期待心臟停止的那一刻呢。”
詹姆斯隨口:“既然眼巴巴想死,為什麼不乾脆自殺呢?”
享受久違糖分的輪椅老人幽幽說道:“自殺的話,就進不了天堂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