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也即這座中老者,是當地有名的徽商,也是巢湖一帶出了名的財主,‘通濟財莊’的大東家,名叫魯消——江湖人稱魯狂潮。當時宋金分割而治,也只有他錢莊上的銀票可以通行於南北。他的銀號分為‘北莊’和‘南莊’,專門用來分別打理兩處的生意。當真家財萬貫,富可敵國。他為人一生也精明過人,於銀錢來往上從不吃虧,也不輕信於人。他怎麼會這麼相信樓下那一個看來不過二十一二歲的少年?
那僮子向樓下望去,只聽那少年一段過門後已操至第二解,卻是:
停雲靄靄、時雨濛濛,
八表同昏、平陸成江,
有酒有酒、閒飲東窗,
願言懷人、舟車靡從;
那老者似已聽了進去,一隻手一直在輕輕叩著桌子,以應節拍。雙眉微鎖,至此才輕吐了一口氣,喃喃道:“二解”。
那僮子似仍未想通,明知這時不該說話,但還是忍不住好奇心重,問道:“欠債人原來就是他?他是誰?這曲子又有什麼特別?彈彈曲子就能值延期該罰的每天近千兩銀子的利息了?老爺子你一向不喜歡絲竹的呀。”
老者微笑道:“那些俗手彈的我當然不喜歡,但他的琴曲,就算為附庸風雅,我也不敢說不喜歡啊。唉!願言懷人,舟車靡從——這樣的琴曲,難道還不值?”
那僮子望著樓下少年,撇嘴道:“我就沒聽出哪裡值了?”
那老者微笑道:“那是因為,你還太小,也沒有用心聽——就憑他這是頭一次為抵帳給人撫琴,難道還不值嗎?”
那僮子似也對那彈琴人越來越好奇:“他是誰?”
老者嘆了口氣,目光似有笑意,可笑意中藏著苦澀,更深處更是種說不出什麼味道的味道。“他?他只怕是——這世上最窮的人,最不聞達的人,也最落落寡合的人了。”
僮子還待說什麼,卻聽身後一陣輕輕的腳步響。一個家人模樣的人走上樓來,在老者身後早早就躬了身子,雙手捧遞過一張條子來。
那僮子接過,再轉遞與老者。老者看了,半晌不語,然後一揮手,那家人退下去了,老者才道:“江南訊息,那批鏢銀已經過江了。”
僮子不通道:“就憑杜淮山、焦泗隱加上王木幾個就真能把那批鏢貨弄到手?秦穩未免太沒用了。緹騎這次不是也盯著嗎?我聽老爺子上回接到的訊息,連袁二都出動了,難道這回也失了手?這也——太、太奇怪了!”
老者不答,半晌道:“我就猜到他會另有人助,只是沒想到,會是一個如此隱遁之人。嗯嗯,九幻虛弧、九幻虛弧,那該究竟是怎樣一劍?竟能殺得緹騎都大敗虧輸,袁二重傷身退?這一下,江湖大勢,只怕是要變了。”
他言語中透出很少見的遲疑。那僮子似從未見到主人這般陷入沉吟過,實在不知讓自己主人都陷入沉吟的該是什麼樣的事,什麼樣的人?這時,卻聽樓下歌聲又起,卻已歌到三解:
東園之樹、枝條再榮,
竟用新好、以招餘情,
我亦有言、歲月於徵,
願得促膝、說彼平生;
他唱來幽委曲折,聽的老者卻似是也感慨系之,口裡喃喃道:“——願得懷人、說彼平生;願得懷人、說彼平生……他懷的就是那個人嗎?”
那僮子似是不願看到主人這麼顯出遲疑,故意打岔道:“鏢銀過了江,起碼有一樣好處,老爺子您的錢是有了著落了。”
那老者搖頭道:“不錯,是有著落了,不過——你也別想得那麼簡單,那銀子就算過了江,你以為就會安穩嗎?袁老大與這一干人就會如此善罷甘休?這銀子燙手呀!嘿嘿,收不收得到還是個問題呢。而且,他的債主不只我一家,只怕這次還輪不到我收帳的。”
僮子奇道:“不會吧,那單鏢雖然說小不算小,但說大也不是非常的大。難道緹騎就會如此看不開,為它得罪那麼多人,擅毀當年之約,進入江北?二十幾萬兩銀子,就真值得這麼多高手出面硬搶?”
那老者卻嘿嘿道:“不為那銀子,怕是隻為這趟鏢裡另有干連,牽涉到一樁極大的秘密。嘿嘿,天下高人,儘管有不為那銀子動心的,但只怕很少有人不為那秘密動心的了!”
他的心情似也很激動,所以他人看來雖一向舉止蘇徐,這時卻猛地仰盡一杯酒,一雙老眼中放出光來,顯出一種年輕人也沒有的精猛。卻聽那樓下歌聲忽又響起,這次的聲音卻忽轉高亢,歌聲卻是:
翩翩飛鳥、息我庭柯,
斂翮閒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