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介意我的酒後失態,反而有點高興。賀宴上的文武百官都在陪笑,我也笑。他們說,“雷大人有如赤子,有真性情啊。”
我心頭冷笑不止。
嘿嘿,真性情麼?是了,真性情,如果我也曾有過,早已毀了個乾淨。
如今我從頭到腳,只作得了一個假人。
我是刀麼?是我朝天賜神器麼?你們慢慢會知道,我到底是什麼。
皇帝給了我那麼多的厚賜,美人醇酒、金馬玉堂,最是系人。也許,我早就該毀滅在溫柔富貴鄉。我沒了武功,沒了兵權,我哪裡還做得了雷澤,誰還當我是殺伐天下的雷澤?
千古英雄,到這樣也該死了。醉死也罷、花叢中也罷、索性一杯毒酒下肚也罷,知趣的都該死了,死了才好保全生前身後名,保全家族不受連累。
然,我到底是不知趣的,我不肯去死。
每天,溫柔鄉中、美人席上、銷金窟裡,我空對金樽,一心想的只是東山再起。我可以什麼都不要,但無法忍受死在這樣的屈辱之中。大丈夫只求馬革裹屍,我只要這樣一個戰死沙場的光榮。皇帝永遠不會明白,我不會和他爭奪帝位。我心頭嚮往,不是人君,只是一生雄豪。
但,這一次,我學會了忍耐和權變。
武功廢了沒關係,我重金密尋當世神醫,總算找到解藥。皇帝倚重天刀流麼?好得很,我就讓他看看天刀之主其實本是梟雄才具,靠這天刀流護國,無疑與虎謀皮。外有御錦壯大、南朝鼎盛,內有天刀流虎視耽耽,皇帝能依靠的,其實只是我。他自己慢慢明白過來,也就後悔。
我經過這一次,察看人心已是明白如水,當下不失時機向他主動請纓。皇帝得到一個臺階,松一口大氣,順勢召我再次統軍,對抗天刀之主。
天刀之主畢竟是個聰明絕頂的人物,見皇帝再次起用我,知道時機不對,立刻派人向我傳話,表達善意。
這人機變異常,善於審時度勢。我雖沒見過他,卻也清楚,只要有我在,他自然按兵不動。如果我垮掉,他一定會老實不客氣,圖謀大事。這對於北國無疑又是一場大劫。所以,我無論如何,也要支撐下去,不露出疲弱之態。
終於,我畢竟回來了,如一個強絕而陰寒的幽靈。
我辛苦掙扎,只為今日,應該非常高興,不是麼?
是,我很高興,我自然很高興。我怎麼會……不高興?春風得意馬蹄疾啊!
——但我心裡清楚,這輩子,只怕我再難明白開懷大笑的真實滋味。
賀宴上我笑了太多,心裡卻一片冰寒。湧動的人潮和甜膩膩的笑臉,在我眼裡,竟成廢墟般的荒蕪。
終於,曲終人散。
我筋疲力盡,策馬回到大元帥府,幾乎是從馬上滾了下來。家奴要來服侍我,我隨手趕開他們。
這個夜晚,我只需要安靜。
跌跌撞撞走在迴廊上,昏茫間,我看到了屋簷上掛的一個暗色紗燈。忽然心頭就象被人狠狠捅了一刀!
我抖抖索索摘下紗燈,朦朦朧朧想起,那天晚上,我曾經提著它照路,心急如焚迎接那個女人。
本來以為我已經忘了她,原來畢竟不能。
然,我竟不能想著她,就算一個依稀模糊的影子,也讓我心裡激痛如烈焰焚燒。
我慢慢撫摸那個褪色的紗燈,心頭隱約記起她神姿如驕陽、光采刺目的倨傲模樣。
天戈啊!
我全身肌肉抽搐,慢慢倒在地上,喉嚨中發出一聲接近哀號的含混聲響,微一用力之間,那個紗燈忽然破碎,紗布頓時被燈火快速燃燒。我愣了一下,連忙撲熄了火,再看時,紗燈已經不成樣子。
我瞪著殘破的紗燈看了半天,慢慢悶笑一聲,站了起來,隨手丟了它。昏昏沉沉中,我又出了大門。
如同遊魂般在夜色中飄飄蕩蕩,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忽然發現,我居然又站在那個廢墟前。
就是在這裡,我眼睜睜看著他們抬出了她焦黑變形的屍體。連樣子都分不出來了,可那個御前大法師金令,讓我確定了她的身份。已經不記得是如何熬過來的。有一點可以肯定,人心的耐受力,也許遠遠超過自己的想像。
我迷迷糊糊在廢園中走來走去,想象著她的最後一夜。希望能抓到一些殘餘的影像。池塘邊的柳樹經過大火,已經焦枯而死。但池水卻也沒有完全枯乾,在暗夜中幽幽映著月色,微覺寒氣。
看著四下荒蕪,我忽然微微驚慌起來。怎麼到處都沒有天戈?天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