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伴讀的書童,天姿很好,冷鏡微的祖父,收他做個義兒,二十一歲,便點了一個傳臚。那時冷鏡微年方六歲,跟他祖父在山東巡撫的任上。姬訥庵得意之後,不免到山東走走,打個秋風,巡撫公邀請了許多紳宦,在衙門請酒。湊巧衙門有一幅對聯,寫得極好,下款是受業張國鼒謹書。
姬訥庵指著問巡撫公道:“這位張國鼒,是哪處人氏?把這鼒字讀成一個才字。冷鏡微不等他祖父開口,就撲嗤的一笑,引得滿席的人,沒一個不撲嗤的一笑。冷鏡微慢慢講道:“世叔這個該讀茲字呢,《詩經》上有鼐鼎及鼒,《爾雅》上有圓掩上謂之鼒,難道世叔忘記麼?”說得那姬訥庵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好不自在。散了筵席,仔細一想,好好場面,被這黃口小兒坍倒,自然引為生平之恨。這番見了本章上的名字,隔了十多年,把前事倒忘懷了,想起從前巡撫公的恩義,很想開脫於他。本來冷鏡微的名字,因為別人都不肯居首,便把他寫做第一,姬訥庵卻從尾一個問起。一直問到第七個,都滿口扯謊,是自己的名字,被人家誤寫的。那第七個就是開首創議的錢五花子,他的話更說得高妙了。他說自己的祖父,是南京有名的理學,他父親臨終的時刻,曾經拿著一本書和一塊圖章,交給他的,說著便將那書呈上,卻是一部手抄的《朱子近思錄》,又拿出那塊圖章來卻是位思軒之印五個篆字。姬訥庵見這兩件東西,登時叫他站起,喊那第八個道:“章才仁。”章木仁摸不著頭腦,不敢答應。姬訥庵勃然大怒,說道:“這斯休得要裝聾作啞,喊你的名字,為什麼假痴假呆的?”章木仁是貢生加的五品虛銜,便道:“職貢不叫做才仁,請大人仔細。”姬訥庵細細一瞧,把那本章擲下道:“這不是才字是什麼?”冷鏡微聽到這句,忽然觸起前十年的事來,禁不住便哈哈的大笑一聲,姬訥庵接著冷鏡微一笑,斗然把前事也提上心來,麵皮氣得金黃色,拍著桌子,大喝一聲道:“你這廝在法堂之上,膽敢侮慢官長,把本部堂嘲笑麼?我且問你這本章是你的主筆不是?”
冷鏡微把兩眼望了錢五花子幾下,錢五花子道:“冷鏡微休得抵賴,盡了孝便不能盡忠,盡了忠就不能盡孝,既然充當好漢,便要拿出些好漢的氣概來。”一篇話把冷鏡微的眼淚,幾乎說得落下來。姬訥庵又問道;“這本章是你的字跡不是?”冷鏡微把兩眼望了章木仁幾下。章木仁道:“我叫章木仁,這本章上寫的是章才仁,難道自己寫自己的名字,也會錯的麼?大丈夫一人做一人當,你既然要做大丈夫,須要把《孟子》上威武不能屈的道理記好呢。”一篇話把冷鏡微的眼淚說得要忍也忍不住了,便在堂上放聲大哭。你道冷鏡微哭的什麼?他哭的是人心世道,都有江河日下的勢頭,並不是為著自己一身的利害。
姬訥庵又在上面大喝道:“你這廝還敢抵賴麼?不到黃河心不死,叫你嚐嚐這刑部大堂的滋味,看看比那鼐鼎及鼒的滋味,哪樣是甜,哪樣是苦,哪樣是酸,哪樣是辣?”冷鏡微被他這幾句話,說得毛骨悚然,抹去眼淚,硬著頸脖子,指著上面講道:“你現在做了刑部大人了,還知道這刑部大人的滋味,是從那鼐鼎及鼒的上面來的麼?俺冷鏡微既然來上萬言書,這個生死,久已兜向九霄雲外了。無論這本章是不是俺的主筆,是不是俺的字跡,總算是俺一個人的主筆,一個人的字跡,就好定案了。生在這種世界,與其活著做王公將相,同你刑部大人一般的榮耀,倒不如死著,做了孤魂野鬼。你刑部大人的鼐鼎及鼒裡面的魚肉,一般的挨刀受俎,反覺得清淨許多呢。”姬訥庵自知出言冒失,惱羞成怒,索性的拿出手段來,把一干人都登時釋放,單單將這冷鏡微捺在刑部牢裡,上了一本,擬他一個斬罪。冷鏡微進了牢裡,起初是身上帶著幾千兩鈔票,那些牢子服伺得很好。不上半月,鈔票完了,牢子便漸漸的露出惡相來,飲食起居,件件都不及從前了。冷鏡微捱苦不過,叫牢子到高升客棧,向錢五花子那邊討些鈔票來。牢子去了半晌,空著兩手回來說,你這叛黨,敢來戲弄我們麼?什麼錢少爺銀少爺,捐官的捐了官,買妾的買了妾,已是風流雲散了。你的性命都在我們身上,你敢在我們跟前扯謊麼?冷鏡微想起這種情形,和姬訥庵那般的恩將仇報,用著牙齒,向指頭一咬,拿了一件長衫,題了一首《滿江紅》。題目叫做一字獄。上面寫道:幻絕軒轅,捏造起,萬千蝌蚪。顛倒著,古今人物。縱橫心鬥,��N何曾,鳴羑里,麒麟枉自悲東狩。到不如、一炷付咸陽,無何有。生前事,休回首,人間世,權揮手。問朦朧甚帝,鈞天覺否?蝸角何分蠻與觸,龍光空指牛和鬥,算茫茫、浩劫甚窮期,斯文後。寫畢,又題著冷鏡微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