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你的氣了。只是一想到郝梅,心情就感傷。彷彿她的不幸,是我自己也參與其中造成的。非常坦率地說,如果她真的早已死了,我會漸漸把她忘記的,可是如果當一個男人知道,他曾深深愛過的一個女人依然活著,在另外一座城市裡過著艱難的日子,那麼這個男人便會感到,他眼前的幸福美滿彷彿成了不光彩的,成了生活對他的嘲弄。而且,我甚至感到惶恐——因為我心裡有某種東西又活了過來,那便是對郝梅的愛。這愛註定了將折磨我的心靈,使我的心靈不得安寧。有幾次我夜裡醒來,幾乎對我的妻子輕輕叫出“郝梅”這一名字……
但是,這封信沒有發出。
中年人的生活最緊張,有時也最為微妙,家庭關係也會出現一個脆弱的階段。就在王小嵩這封信寫到一半的時候,他的妻子站在了他的身後。
不勝惶恐的王小嵩為了顧全家庭的“大局”,把這封貫注了真情的信撕了。
一道無形的牆,就這樣阻隔了情感的流通。不但如此,作為一個對家庭有責任心的人,還要設法修補好這堵高牆。王小嵩在妻子面前說盡了好話,也拿出了真意,但妻子還是被傷害了。他珍視過去的情感,也珍視這個家,所以,他只有一人承受那情感的巨浪,把它們深深地引入心底,只有在那裡,才能任由它湧來蕩去,拍打著、沖刷著、咬齧著自己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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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輪 第五章》9(1)
在遠離北京的哈爾濱,另一封表達真情的信才開了頭。
在女兒已深睡了的夜晚,郝梅開始給王小嵩寫信。
這封令她很難落筆的信,開了幾次頭,都被她揉掉了,先稱同學,又稱戰友,不妥,直呼其名,還不妥。
終於,她寫下去了:
這是多麼令人難過的事情,現在我竟不知該如何稱呼你了!我們之間,彷彿僅僅存在著一種關係了,一個未婚的女人,和一個已婚的男人的關係。如果我們彼此都不曾那麼真摯地相愛過,同學、戰友該是多麼親近的稱呼呢?即使對於我們這一代人非常習慣的“同志”兩個字,附加在你的姓名後面,也不至於使你和我感到彆扭吧?也不至於使你和我感到彷彿藉以掩蓋什麼吧?如果我們彼此仍能繼續相愛下去,在你的姓名前面,我加上“親愛的”三個字,又是多麼自然的事啊!不正是我最可以任意使用的權利麼?而像我從前給你寫信那樣,寫上“小嵩”或者只寫一個“嵩”字,如同我輕聲那樣呼喚你,給你寫信又該成為我內心裡多麼充滿溫情和愉快的時刻呢?在醫院的樓梯上我一眼認出了你,也認出了大娘,我揹著女兒趕快離開醫院,倉皇而逃。而你走時我卻躲在火車站的一根柱子後面,偷偷地望著你上了火車,像暗中實現什麼我根本沒有資格實現的願望一樣。那一時刻我覺得自己彷彿是一個賊,在覬覦著屬於別人的財富一樣。是韓德寶告訴了我你走的日子和車次。也是德寶陪我在你走後去看望了大娘。德寶、振慶還有徐克,三位中小學時期的同學和兵團時期的戰友,成了從前的經歷留給我的一筆寶貴遺產。靠了這一筆寶貴遺產的存在,我有時候才似乎有根據這樣安慰我自己——其實我還並非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人。當我和大娘抱頭痛哭的那一時刻,我自己心裡明白,其實如今的我並沒比過去的我變得剛強多少,裝給別人看的剛強不過是一種外殼,需要這種外殼的保護是怕在如今的生活中繼續喪失一個女人的尊嚴,甚至受到輕蔑。而我內心裡,其實又是那麼的渴求著憐愛和同情,經常產生一種想痛痛快快哭一場的衝動……
淚水打溼了信紙,郝梅慢慢站起來,走出了屋外,院裡靜寂無聲,鄰居的窗子都黑了。郝梅倚著自家的門仰望夜空,月光下她臉上仍在流著淚。天上有一輪圓而大的月亮……
郝梅的思緒仍然還在信中,面對著靜寂的夜空,她在心裡對自己說:“我是一個女人,我是一個母親,我有一個女兒,我三十一歲,我沒有工作,我不能用語言與任何人交流……既然這一切與我的名字郝梅連在一起,那麼我最應該經常思考的是,這樣的一個郝梅怎樣才能生活得好些?人啊,永遠都不要放棄這一種願望!郝梅啊,你永遠也不要放棄這一種願望!為了你自己,也為了你的女兒,你必須將眼前一切一切生活對你的磨難都敞開襟懷包容下去,你越想象你是天底下最不幸的女人,你便越可能成為一個不幸的女人,你不是不甘於自己成為那樣一個女人麼?你的女兒芸芸又是多麼不願看到自己親愛的媽媽成為那樣一個女人啊!為了女兒也為了自己,郝梅你就和生活競走吧!不管這需要多大的耐力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