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把抓起菸灰缸,似要朝維納斯狠狠砸過去——那菸灰缸是頭臥牛,牛背上騎著個吹笛子的牧童,玉石的,晶晶瑩瑩,看去價錢也不便宜。
他瞧瞧菸灰缸,沒捨得朝維納斯砸,舉起的手臂又垂下了。
他看看錶——十一點多了……
《年輪 第四章》3(7)
他離開臥室,來到了客廳裡,坐立不安。
他又奔到過廳裡,開啟冰箱,取出一聽飲料,仰脖子喝了一大口,拿著飲料回到客廳。
他發現了自己帶回來的兩卷畫,在沙發上,已被坐扁了。
他拿起一卷畫,展開來看。
他拿起另一卷畫,展開來看。
他將兩卷畫都撕了,投入了紙簍,想了想,又將紙簍拿入廁所。
客廳中,暫時空無一人了,這裡有一排書櫥,櫥中一冊冊精裝的各方面的書,彷彿在無言地證明,主人是一位博學多才的知識者。
還有報架子——一般辦公室裡常見的“官報”,應有盡有。
廁所裡傳出沖水聲……
徐克走出廁所,抬頭看看牆上的“偉大的女奴”。
他踩著椅子,將“她”摘了下來,捧到臥室裡,塞到床底下。
他離開了家,緩慢地走下了樓梯……
他發現他的父親並沒有走,他坐在樓外的臺階上,正在吸菸,身子一動不動。
他默默地望著父親。
他走到父親身旁,緩緩地,也挨著父親坐下了。
父親當然明知是他,但不看他一眼,仍一動不動。
徐克說:“爸……”
父親不響,不動。
徐克又說:“爸,你氣管不好,幹嗎非吸那麼衝的煙呢?求求你吸我給你買的這種吧,這種煙是清涼型的。”
他從兜裡掏出煙盒,彈出了一支。
父親仍無動於衷。
他從父親手指間輕輕抽出那半截煙,丟在地上,踩滅。
父親倒也沒有生氣。
他將他彈出那支菸,塞到父親手中。
父親雖然仍一動不動,那隻手,倒也接過了煙。
他注視著父親,按著打火機,護著火苗,向父親湊去。
父親猶豫了一下,也湊向火苗,吸著了煙。
一滴老淚落在徐克手上。
徐克說:“爸,都是我不好,今後我再也不做惹你生氣的事了。”
父親有些哽咽地說:“我……也有不對的時候……自從你媽死後,我這心,一陣一陣的總髮躁……我也清楚,我這脾氣,是變得越來越不好了……這大概是祖傳的,你爺爺的脾氣就不好……你的脾氣也越來越像我,比我強不到哪兒去……可你心裡得明白,有些事,爸是為你才發那麼大脾氣的呀!這年月,富了,也要偷著富。好日子非得像你似的,明面兒上顯擺著過?引得些個人眼紅不可!如今的政策,一時一個變,今天初一,可能明天就十五!爸為啥非讓你訂那麼多份報紙?那是希望你要經常看的呀!爸為啥天天看電視新聞,聽廣播新聞?那是在為你看,為你聽啊!爸整天都在為你操這份兒心,怕你哪一天栽在政策下,你怎麼就總把你爸的話當耳旁風似的吶?”
父親抱著頭,無聲地哭了,菸頭在黑夜中抖,證明父親的手也在抖。
徐克也哽咽地說:“爸,我不是成心把你的話當耳旁風,你說的我都明白。可我,有時心裡也空落落的,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該過一種什麼日子,才能又在世面上混得開,又讓人從心裡瞧得起。”
他伏在父親肩上,也哭了。
第二天早晨。
徐克剛走出樓,聽到路對面有人叫他的名字:“徐克!”
路對面站著一個扶著腳踏車的人——一個公安人員。
徐克跨過馬路,那人對他說著什麼。
父親在家裡伏在視窗,朝下望著這一幕……
公安人員抓住徐克的一隻手腕,徐克很不情願地被他拽著走。
徐克終於掙脫了手腕。
那公安人員似乎很生氣,指斥他什麼……
有幾個拎著菜籃子的男女駐足觀望。
公安人員自己推著車走了。
徐克呆立片刻,又追上公安人員,一邊跟著走,一邊不停地解釋。
父親離開視窗,不安地沉思。
父親開啟電視——螢幕上出現動畫片《鐵臂阿童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