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等待她親愛的丈夫大是什麼。自從她的夫君踏上一條不歸路的時候,她就隨時準備著去死。她設想無數次她死亡的場景,以及她丈夫死亡的場景,好幾次,她都從夢中驚醒,驚醒之後,她聽著丈夫的鼾聲以及海濤的聲音便再難入睡。在日復一日的煎熬中,她漸漸剝離了對死亡的恐懼,她心裡放不下的只有她的孩子。她的兩個兒子。後來,大兒子跑了,逃脫了,小兒子也有了安妥的去處,她便真正了無牽掛了。當她和她的丈夫血戰不敵被擒後,她反而有了徹底的解脫感。她知道,這不是服罪,相反的,她覺得丈夫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他所做的一切無非是向一切不公挑戰,這當然是不見容於官府的,為了這種不見容,他必須付出生命的代價,而她,他的妻子,從嫁她的那一刻起,就有與他同生共死的的決心。所以他拿起刀的時候,她也拿起了刀,天知道,在過去的十六年裡,她是連雞也不敢殺的呀,是什麼讓這個溫婉的女子,放棄了三十餘年禮教的素養,是什麼?是對丈夫刻骨的愛意以及不能同生便同死的信念在支援著她。所以,如此的結局,她並不後悔。
她只是心疼。看著丈夫受罪,原來是這麼令人心疼。當她看著丈夫在雨中挺立,她就想到丈夫受過傷的腿,當她聽到丈夫悲傷的嗷叫,她的心都要碎了:景哥,景哥,我寧願你死在戰場上了,也不想看你受這樣的罪……
她換了個姿勢,手上,腳上的鐐銬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她的眼前浮現出一個令人心愛的人的臉,是的,天可憐見,她在死之前還能看見他的面容。母子連心,她知道那孱弱的肩膀承受的是什麼,她惟願囚車快一點行進。孩子啊,你千萬忍住啊!為娘知道忍字心上一把刀,你小小的年紀,還是嬌兒離不開孃的年紀,你怎承受得起卻又必須承受。否則玉石俱焚,為人父母怎對得起列祖列宗?!所以,我可憐的孩兒,忍受吧,因為只有忍受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還有,還有,她的另一個兒子,他跑到哪裡去了呢?跑得遠一點吧,跑得再遠一點吧,窮人家的孩子,生命力象芨芨草,只有有山有水的地方,都能活下去,都能……
一聲咳嗽打破了她的思考。
由於光線的突進,她下意識的眯縫起雙眼,用手遮住光。
“誰?”
“是我。清姑娘,你不記得我了嗎?”
燈籠被懸在了柵欄旁,將整個監舍照得纖毫畢現。
一個衣著潔淨,態度閒雅的男人站在了稻草上。蘇清只看了他一眼,便象見了鬼似的,起了身子。
“你,你是……”
“是的,是我。”
蘇清就象被雷擊中一樣,
是他,是他,居然是他——
日子一下子倒回到二十年前……
蠶花盛會
二十年前。風光旖旎的江南蠶桑重鎮烏青鎮。桑林鬱郁,河汊縱橫,正是一場新雨過後,連空氣中都帶著雨絲的味道。
這一天是蠶花盛會。對於蠶鄉兒女來說,這是一年關乎生計的大節日,蠶鄉有諺語云:“養蠶用銀子,種田用白米。”所以在每年的清明這一日,四里八鄉的人兒聚集鎮上,祛蠶祟,祭蠶神,軋蠶花。
大踵村蘇家的女兒蘇清早早的打扮好了,穿上一件湖藍色的褂子,下面是米白色用米湯水漿過的褲子,頭上按照風俗也綴了朵蠶花,胸前也別了朵蠶花絹頭,全身上下樸樸素素,卻出落得十分標緻。因為這年開春的時候,阿爹做活路不小心摔斷了腿,所以,今年背上蠶種包,去嫘祖山腳下的寺廟燒香,去山頂上的蠶花殿拜謁蠶花娘孃的任務就是蘇清了,誰讓這家沒男丁呢?
告別了阿爹,姆媽,出門就是柳條溪,蘇清是撐慣船的人,小小的竹排,一跳上竟然連晃也不晃,竹篙一撐,船就離了岸,四月的江南,四月的青山,四月的溪水,是一幅用語言無法描繪的美景。蘇清亭亭玉立的人兒,這一路撐船過來,認識的,與她搭訕,不認識的,也不由的停篙佇立,有好事的,還哼上了酸曲:
“溪水清清溪水長,竹排上站著個美嬌娘,
水靈靈的眼睛俏模樣,看得阿哥我心發慌,
哎喲我的妹妹喲——”
還有的乾脆叫個起勁:“清姑娘,留著你的蠶花絹頭,等我來拿哦。”
蘇清誰也不搭理,只把竹排撐的飛快,她撐船的樣子直到二十年後還有人記得,並且回憶道,她象蜻蜓一樣輕靈的將竹篙一點,水面上便漾出一個極美的旋渦,向四周漾開去,漾開去,好象少女甜甜的微笑。
到鎮上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