亹亹朞月周,慼慼彌相愍。
悲懷感物來,泣涕應情隕。
駕言陟東阜,望墳思紆軫。
徘徊墟墓間,欲去復不忍。
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躕。
落葉委埏側,枯荄帶墳隅。
孤魂獨煢煢,安知靈與無。
投心遵朝命,揮涕強就車。
誰謂帝宮遠,路極悲有餘。
——《其三》
三首悼亡詩比較為人所知的是前二首。潘安對結髮妻子一往情深,楊氏是晉代名儒楊肇的女兒,十歲就許配給潘家。楊氏一家門第清高,男女都有真才實學。潘安與楊氏伉儷和諧,始終如一。不料楊氏早逝。
李商隱詩“只有安仁能作誄,何曾宋玉解招魂”,說的就是楊氏死後潘岳做的三首悼亡詩,情深意切,顯然比宋玉招魂要靠譜多了。
我讀潘岳的悼亡詩,與其說是愛他的詩句,不如說是稱許他對愛的節操。美男子難得,痴情美男更是難得。潘岳的《悼亡三首》上承了《詩經·邶風·綠衣》,下開了元稹的悼亡詩。自他之後,悼亡竟成了夫悼妻的代言。
綠兮衣兮,綠衣黃裡。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絺兮綌兮,悽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詩經·綠衣》
《綠衣》是中國最早的一首悼亡詩。對後世影響極為深遠。詩說一男子手撫妻子遺物衣裳,悲慼不已,追憶舊時情誼,感念妻子對自己的照顧和耐心規勸,感傷著再也沒有另一個人如此的賢德美惠,可以理解自己的心了。
後世的悼亡詩,在表現手法上明顯受《綠衣》影響。如潘岳的第一首“幃屏無彷彿,翰墨有餘跡。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寢興何時忘,沉憂日盈積”等句,其實是榷綠衣》第一、二章意;第二首“凜凜涼風起,始覺夏衾單。豈曰無重纊,誰與同歲寒”、“床空委清塵,室虛來悲風”、“寢興目存形,遺音猶在耳”等,則是《綠衣》第三、四章意。再如元稹的《遣悲懷》,也是悼亡名作,其第三首雲:“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亦全由《綠衣》化出。
潘岳的悼亡詩,我不甚喜歡。除了上面列出的幾句尚讀得真切,其他的,多在絮叨春夏秋冬、人世變換之類,讓人看得很累。元稹說“潘岳悼亡猶費詞”,是真的。
我讀元稹的詩,有“唯將永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之句;又讀容若詞,有“背燈和月就花陰,十年蹤跡十年心”之語,心總是在一剎時暗滅,感覺鈍重無比,得慢慢去磨折其中情意。
哀是醞釀。傷是釋放。
讀潘岳的悼亡詩卻沒有這樣深刻的感受,因為他濃烈的思念已被過度氾濫的辭賦沖淡。若讀悼亡,我仍是愛元稹的《遣悲懷》和蘇軾的《江城子》,還有容若的《飲水詞》。
堅信,一個人懷念另一個人的時候,應該是安靜的念想。這種力量往往瞬間可抵達白髮蒼蒼的彼岸。悼亡愛情不是比辭賦,不是把玩在手裡的錦繡文章。因此潘岳沒有元稹的耿切,沒有蘇軾的悲辛,亦沒有容若的纏綿。
然而這怪不得他。是六朝文風使然,綺麗空洞,徒飾增華。潘郎又是著名地辭藻鋪陳,長於陳設。初入仕途時就因作《藉田賦》稱頌晉武帝,馬屁拍得太精彩而遭老臣嫉恨,以致滯官不遷達十年之久。大凡有才能者,肯定會見嫉於當時。潘岳風采妙絕,眉目如畫,又能以時文感動當今聖上,司馬炎周圍那些容貌醜陋、心地齷齪的大臣們心中嫉恨也是尋常。
很多年後,他再入洛陽,一身傲骨已折。他已經學會了見風使舵,因和賈南風的外甥賈謐交好,加入二十四友,成為賈氏外戚集團的御用文人。史說他望塵而拜,我多是存疑。賈謐本就與他交好,他犯不著如此。若是說拜賈南風的母親我還相信,可是也沒那個必要。況且一個人再跌拓,基本的風骨還是在的。這多半是不喜潘岳的後人附會的。因為他曾替賈后作書陷害太子,致被滅族,這卻是真切的事情。
賈后無子。太子司馬遹是晉惠帝與宮女謝玫生的,或者直接就是晉武帝的兒子。不管是誰的種,賈后都不能容他。
某天晚上,賈后派人將太子灌醉,哄他抄寫一篇草書。這篇狂草,就出自潘岳的手筆。太子醉得七倒八歪,根本分辨不出寫的是什麼,只是迫於賈后淫威,照著筆畫胡亂抄了一遍。
然後,太子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