膊不是肌肉,壓根兒就是紫銅,要是敲一敲準能發出金屬的聲響。從後背看上去,他那紫銅色的身板,彷彿就是一座山。他的手藝更沒有說的,竟然用石頭刻出了活靈活現的四隻鳥籠。這四隻鳥籠將來掛上牌坊的四角,那可是滴溜溜轉動的四隻眼睛,為牌坊增輝不少。男人不同於女人。男人僅有好身材、好相貌還不夠,因為男人是一家之主,是一個女人的靠山,所以他還要有本事,能幹事。胡家少奶奶曾經在心裡感謝那位小侉子,打定主意竣工之後單獨賞他一賞。
人煩悶了要排遣,太歡悅了也是要排遣的。這天,胡家少奶奶推開樓窗向花園裡觀景。本來,她只是想看看天空、看看陽光,看看花園裡的花被陽光愛撫的幸福景象。可是,院子裡一公一母兩隻雞在嬉戲,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母雞通身雪白,被她稱之為白雪公主;那公雞渾身火紅,被她稱之為紅毛大少。那公雞似乎尋到了一條青蟲,它自己並不吃只低下頭髮出“咕咕”的熱情呼喚。母雞連忙奔過去,看一眼公雞就去啄那青蟲,之後它便溫存地靠在公雞身邊,然後披散著兩隻翅膀蹲下身子,熱切地等待公雞的撫愛。公雞興奮地一躍而起恰落在母雞背上,用嘴叼住母雞的頂冠,下身便急促地往下傾斜,傾斜,忽然像爆發了什麼,母雞發出了窒息地“咕”一聲呻吟。呻吟裡飽和著不堪忍受的幸福。它重新站起用力地抖動身上潔白的羽毛,小聲地“咕咕”叫著,似乎嬌嗔地責怪那隻公雞:“你看你把人家的衣裳都弄髒了!”
天下蒼生 第二章(2)
胡少奶奶羞紅了臉,一顆心怦怦地跳。公雞和母雞使她想起了男人和女人,她忘不了他們貼腹交股之後也曾這麼嬌嗔地責備過丈夫:“你看你……”他只是笑,只是更緊地擁抱她。可是十多年前他死了,死於馬失前蹄。從那以後,胡少奶奶就再沒有享用過男人女人之間的那種忘乎所以,那種刻骨銘心。有時到了深夜,她也曾想過,而且想得身上發火,心裡冒火,甚至於有些想死的念頭,可是最後她都忍住了。公公曾不止一次告訴她,要為她立一塊貞節牌坊。這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太重要太重要了。而今天,看到公雞母雞做愛的胡少奶奶,竟然覺得有一股什麼東西打心底深處湧出來流佈全身。公雞母雞的行為,無疑喚醒了她的肉與靈,使她知道自己也是一個活生生的血肉之軀,也需要溫暖與幸福。
她開始恨她的公公,他為她鑄造榮譽,也為她建造墳墓。他要把她活埋在榮譽裡。胡少奶奶也恨這班手藝高強的石匠,墳墓就是他們建造的。這不怪他們,他們是為了溫飽,但他們為什麼把活埋人的墳墓營造得如此富麗堂皇?是想吸引更多的人前來觀看,讓更多的人知道這裡頭埋葬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傻瓜嗎?最可惡的是那個魏小侉子。他別出心裁地雕刻石鳥籠,把鳥永遠關在籠子裡,而那隻鳥還在兀自歡快地鳴叫!你這不是幸災樂禍嗎?你不是在嘲弄挖苦我嗎?人面獸心的東西,對一個將要被榮譽活埋的女人,對一個將要永遠成為行屍走肉的女人,竟動出如此狠毒的心思。
往日丁當作響的工地,使她如在夢中;今天斧鑿之聲突然沉寂,卻把胡少奶奶驚醒了。她問張媽:“工地上咋沒聲了?”張媽笑吟吟地告訴她:“沒聲就是快了,快給你立了!”胡少奶奶打了個寒戰,快立了,就是快把我活埋了。她再無心梳妝也不思茶飯,夜夜夢魘綿綿。一會兒是丈夫粗壯有力的臂膀,一會兒是關在籠裡的小鳥兒。真正的死倒不怎麼怕人,一時痛苦換得長久安寧;怕人的是活著的死亡,那痛苦是永久的。她馬上就要活著死去了,這死將與生一樣長。她坐臥不安,大叫:“張媽,把那個魏小侉子給我叫來!”張媽有些犯難說:“要是老爺知道了……”胡少奶奶生氣地說:“知道就知道,我不怕,去!”
小石匠魏小侉子上樓來了。他喜歡光著脊樑幹活兒,聽東家院裡有人叫他,臨時撈了件褂子穿上,還沒來得及扣上紐扣雙腳就走到樓上,見少奶奶怒容滿面,他像木樁般豎在她面前。胡少奶奶怒衝衝問他:“你刻那石籠石鳥什麼意思?”魏小侉子默不作聲。胡少奶奶見他不聲不響氣得大聲喊叫:“你不說話,我就認為你刻這東西是故意諷刺少奶奶,我就叫人把你亂棍打死!”魏小侉子的頭昂了起來,胸脯挺得更高了,但仍默不作聲,只拿眼瞟了一下張媽。胡少奶奶立刻吩咐:“張媽你出去!”
張媽是胡少奶奶出嫁時陪嫁來的女僕,她跟她二十幾年,從沒見她這麼烽火狼煙地大發脾氣。魏小侉子見張媽走了才說:“俺雕刻的石籠石鳥用意就在少奶奶身上,可不是諷刺是讓少奶奶警醒,想讓少奶奶明白這牌坊就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