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後掉隊而成為孤雁。世世代代的孩子們都把大雁看作自己的鳥兒,能聽懂自己語言的鳥兒,能與萬水千山之外溝通的鳥兒,他們上學放學排著與天上雁陣一樣的隊形,一齊仰起紅撲撲稚嫩的小臉,用清新的童音一齊呼喊:“雁兒雁兒比般齊,到家問候咱二姨!”他們相信雁兒會把他們的問候聽在耳裡記在心裡,代他們問候那一個或那一群遠在天邊的不知名姓的俊巴巴的二姨的。
要是從前遇到這般年景,三戶莊的莊稼人喜不死也得喜個半死。莊稼人嘛,兩腿插在地墒溝裡黑汗白汗地流,圖的什麼?不就是圖個好年景,一家老小身暖肚圓嗎?有今年這年景別說吃飽穿暖,女人孩子添件新衣裳,老年人置辦一副壽材都是有可能的。可是今年不行,今年三戶莊人面對滿地的棉花糧食心裡卻不怎麼高興,甚至有點悒然怫然。地裡收這麼多東西,什麼時候能吃完用完?自家的東西吃用不完上邊怎麼會開啟國庫的大門,讓咱們吃大米、白麵、牛奶、麵包?三戶莊人犯愁了。這大概是自殷商產生農民以來的五六千年間,農民犯的第一次最新鮮的愁——為豐收發愁。
正在這個時候上頭來了一個大官兒,看那富態樣兒看那胖度,就知道是個大幹部,他問正拾棉花的柳葉兒、範巧巧、何櫻桃:“你們收那麼多的糧食準備怎麼辦呀?”柳葉兒她們說:“我們拿城裡去換機器!”那大幹部說:“你們糧食多了,人家的糧食也都多了,誰還要你們的糧食?”這個問題可把三個小媳婦問悶缸了,大家一時都嗚嘟了嘴回答不上話去。那位大幹部卻和藹可親地笑了,他說:“我教給你們一個辦法,一天三頓飯改成四頓飯五頓飯不就解決問題了?”說罷笑眯眯、慢悠悠地被眾人簇擁著向他的小汽車走去。柳葉兒說:“咱們腦子真笨,糧食多咱一天多加兩頓飯不就行了!”範巧巧說:“你才笨哩!沒聽說麼‘清早不動鍋,中午一般多’。人就一個肚子,填滿為止,一天吃三頓飯跟一天吃八頓飯消耗的糧食差不多。”這一說大家才恍然大悟,剛才那個大幹部出的也不是什麼新鮮點子。村裡人聽說這事後,有的大笑,有的嘆氣,還有的大罵:狗日的,任啥子也不懂,就知道日弄老百姓!
天下蒼生 第三章(7)
秋收剛剛開始,中原大地上又掀起建立公共食堂運動。所謂公共食堂,就是大夥吃一個鍋裡的飯。隊長魏天霖和三戶莊生產隊全體隊委會成員思來想去,只有任家的四合院適宜辦食堂,於是把右派分子任勿思一家攆走,把隊裡的能工巧匠叫來,他們在“要吃乾淨飯還得高鍋沿”等祖輩流傳的經驗指導下,在堂屋盤了四座大灶,把前幾天魏天霖帶著會計黃豆到鄰省鄰縣購置的四口特大號鐵鍋安了上去,又把屋頂拆了兩個窟窿,砌了兩個高高的煙囪,以便把自來風灶膛裡的柴煙拔出去。
魏天霖隊長讓任勿思和他大帶領幾個青壯勞力忙著刨樹。他們扛著鐵鍁、錛钁、斧頭、鋸子繞莊子轉看。一切財產都歸了公,樹木房子大型農具等等,什麼你的我的都是大傢伙的。哪棵樹夠料也不管誰家的,二話不說動傢伙就刨,以便用來做飯桌板凳。任勿思一家三口,用棍棒草蓆在莊外搭了兩三間窩棚住著。住窩棚對任勿思一家來說,並不感到十分別扭,住窩棚是他們家的傳統,任勿思的奶奶父親都是住窩棚過來的。老輩人傳下來的,沒什麼不習慣!
打從動手砌灶開始,隊長魏天霖心裡就焦慮著一件事:過幾天鍋灶砌成之後拿什麼祭灶?這是中原大地上的一個根深蒂固的風習,誰家新砌了鍋灶,做第一頓飯的時候,一定要殺只雞鴨或割塊肉在新灶裡做著吃。這叫祭灶。據說這樣老灶爺爺和老灶奶奶就會用心保佑你家永遠是肥鍋臺,也就是說日子過得富裕不斷有肉吃。
舊社會地主老財們因祭灶往往殺豬宰羊,一求吉利。現在公家反對迷信,又有各級幹部保證馬上要過共產主義天堂般的日子,魏天霖本不考慮這事了。可是傳統的力量是無形而巨大的,是不容一刀割斷的,這幾天由不得他似的老想這件事。自己是一隊之長,猶如一個大家的家長,鍋臺是成月成年肥得流油,還是成月成年稀湯寡水,他這個大家長是有直接責任的。祭灶,從咱這兒往外數千兒八百里都興這規矩,既然大家都祭總有它祭的道理,再說共產主義的好日子不就先從這幾盤灶上開始嗎?無論如何也得祭一祭。但是拿什麼祭呢?雞鴨鵝豬羊前一階段都被吃得乾乾淨淨,無中不能生有;拿錢買肉?我的天!不說整個中原大地沒有賣的,就是有賣的,幾百號人,幾十甚至上百的肉,那得多少錢!銀行又不是咱開的,上哪裡弄這些錢去?
也是魏天霖隊長吉人天相,大灶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