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剩下我們幾個,單獨呆了四天以後,聽到無線電裡傳來的訊息說:“快來,火車開了。”我趕緊去告訴幾個孩子。這時我總算見到奇蹟出現了,只不知這是西方上帝保佑呢,還是中國神仙幫忙。我惟有謝天謝地,幸好幾個孩子都腫著眼睛,眼角還流綠膿。她們眼睛只是有點輕微感染,但看上去十分嚇人,誰也不會想去碰她們。我很快想出主意來打扮自己。我把早上我們喝剩的粥倒了一些出來,把稀的米湯倒出來往臉上,脖子上,手上抹了個遍。米湯幹了以後,我就變成了個粗手粗腳,相貌難看的老村婦。我又把剩下的米湯倒到個暖瓶裡,裡面又倒上些雞血。我命孩子們把雞窩裡剩下的雞蛋全拿來,連臭蛋也要,都放進籃子裡。就這樣,我們打扮整齊,走下山坡,去火車站。
我們出門才走了百來步,就見到一個兵。我放慢了腳步,就著暖瓶喝了一口。那個兵站住不動,等我們走近了才攔住我們。
“你們去哪裡?”他問。我們五個人都抬起頭,我看得出他臉上流露出噁心的神情。孩子們抬手抓頭。我未曾開口,先朝手絹上咳嗽一陣,隨後把手絹折一折,特意讓他看見上面沾著血痕的痰漬。“我們到集上去賣雞蛋,”我說。我們舉起籃子給他看。“您要不要來幾個?”他馬上揮手叫我們過去。
走出一段距離之後,我又喝了一口米粥雞血湯,含在嘴裡。我們又被攔下來兩次,我兩次都大咳特咳,吐出肺結核病人特有的血痰。身旁的小孩子瞪著滿是綠膿的眼睛抬頭看著。
《接骨師之女》第二部 骨(3)
就這樣,我們到了北京。我從車窗裡看到高靈在站臺接我們。她斜眼看我下車,好容易才認出我。一走上來,她嘴巴張得老大,驚問:“你是怎麼了?”我最後又往手絹上咳嗽一口,吐口血。“哎呀!”她大叫著退後一步。我立刻開懷大笑,笑得都停不下來了。我樂瘋了,終於可以鬆口氣,總算安全了。
高靈跟我抱怨:“這些天來我都擔心死了,你就知道開玩笑。”
我們把孩子們安置在從前學生的家裡。接下來的幾年裡,有的結了婚,有的去世了,有的把我們當作義父義母來拜訪。我和高靈住在瓷器口老墨店的後房。還請潘老師和於修女來跟我們同住。至於說高靈的丈夫,我們都但求那傢伙早已送了命。
如今墨店是張家的了,一想到這一點我就怒火中燒。寶姨死了這麼多年以來,我很少想到這位棺材鋪張老闆。現在他整天支派我們多賣快賣,吆東喝西。就是這個人殺害了我的父親和外公,給寶姨帶來了無盡的苦難,毀了她的一生。可是我轉念又想,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離敵人越近,就越有機會。我決定在墨店裡安頓下來,一來這樣比較方便,二來我也可以尋找報仇的機會。
1945年戰爭結束後,格魯託芙小姐終於從戰俘營放出來了,可是病得不輕。我們四個趕緊跑去看她。她住在一個叫賴利夫人的朋友家裡。我們一進門,就看到格魯託芙小姐瘦得幾乎不成人形。從前我們總是開玩笑說西洋女人喝牛奶,所以奶子特別大。可現在格魯託芙小姐瘦得厲害,臉色也差。她堅持要站起來歡迎我們,我們堅持讓她坐著,不必跟老朋友客氣。細看她臉上胳膊上肉皮都鬆了。從前紅色的頭髮現在變成灰白,也稀了。“你怎麼樣?”我們問她。
“還好,”她面帶微笑,興致不錯。“你們都看到了,我還活著。日本人餓不死我。可蚊子差點要了我的命。我生了瘧疾。”
學校裡有兩個小孩子生瘧疾死了。可我沒告訴格魯託芙小姐。我們有的是時間,壞訊息留到以後再說不遲。
“你得快點好起來,”我說。“我們回去把學校重新辦起來。”
格魯託芙小姐搖頭道:“那間老廟沒有了。被毀了。我聽另外一個傳教士說的。”
我們大驚。
“樹木,房屋,一切都夷為平地,全都沒有了。”旁邊的賴利夫人點頭說。
我很想問問墓地怎麼樣了,可沒說出口。我心裡的感覺,就跟知道開京死了那天一樣。一想到開京,我不禁想記起他的模樣。可我只能記起他墓上那些石頭。他活著的時候我愛他有多久?他死了以後,我傷心難過又有多久呢?
賴利夫人接著說:“等我們在北京找到房子,馬上就把學校辦起來。可眼下我們得讓格魯託芙小姐快點好起來,對不對,露絲?”她一邊說,一邊輕輕拍格魯託芙小姐的手。
“只要我們做的到,”大家搶著說。“我們都願意幫忙。我們熱愛格魯託芙小姐,把她當成母親姐妹一樣。您儘管開口,需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