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黑夜,看不清楚後面是什麼。
後面,其實早有埋得極深的因。
第 五 部
我磨破了的草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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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早晨
其實不是八月十五日,是八月十一日。
這一天清早,二十七歲的堀田善衛照常走出家門,卻看見一件怪事:上海
的街頭,竟然出現了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這裡一幅、那裡一幅,從層層迭
迭高高矮矮的樓頂上冒出來,旗布在風裡虎虎飛舞。
﹁今天什麼日子?﹂他對自己說,腦子裡卻是一片空白;自從一九四一年
的冬天日本全面佔領了這個城市以來,這樣的旗子是早就消失了。而且,這旗
子還沒有汪精衛南京政府旗子上必有的那四個字:﹁反共建國﹂。它是正統的
青天白日滿地紅。
﹁這是怎麼回事?﹂
才從日本來上海半年,堀田對政治還不十分敏感。在日本統治的上海街頭
出現那麼多青天白日的旗子代表什麼意思,也沒太多想,只是看到旗子時,
﹁重慶﹂兩個字在他腦海裡模糊地溜轉了一下,馬上被其它念頭所覆蓋。但
是,拐個彎走出小巷走進了大馬路,他呆住了。
大街兩旁的建築,即使一排排梧桐樹的闊葉在八月還一片濃密,他仍然清
清楚楚地看見一片密密麻麻的標語,大剌剌地貼在參差斑駁的牆面上和柱子
上。字,有的粗獷,有的笨拙,可是每一張標語都顯得那麼斬釘截鐵,完全像
揭竿而起的宣戰和起義,怎麼看,怎麼顯眼:
八年埋頭苦幹,一朝揚眉吐氣!
慶祝抗戰勝利,擁護最高領袖!
還我河山!河山重光!
實現全國統一,完成建國大業!
一切奸逆分子,撲殺之!歡迎我軍收復上海!
國父含笑,見眾於九泉實施憲政,提高工人的地位!
先烈精神不死,造成一等強國!
自立更生,慶祝勝利!
提高民眾意識,安定勞工生活!
堀田善衛停止了腳步,鼻尖聞到上海弄堂特有的帶著隔宿的黏膩又有點人
的體溫的生活氣味。他看見一條舊舊的大紅花棉被晾在兩株梧桐樹之間,一隻
黃色的小貓正弓著身體從垂著的棉被下悄悄走過—就那麼一瞬之間像觸電一樣,忽然明白了。
堀田善衛日後寫了︽上海日記︾,回憶這安安靜靜卻石破天驚的一個上海
的早晨:﹁八月十日夜半,同盟通訊社的海外廣播播放了日本承諾接受波茨坦
公告,監聽到這一廣播的莫斯科廣播電臺,則動員了其在海外廣播的全部電
波,播送了這條訊息。而收聽到這條訊息的上海地下抗日組織便立即採取行
動,將這些標語張貼了出來。﹂
在無數亢奮高昂的標語中,他突然瞥見這麼一條,粉色的底,黛色的墨,
貼在一戶普通石庫門的大門上:
茫然慨既往,默坐慎將來。
灰色的兩扇門是緊閉的,對聯的字,看起來墨色新潤,好像一盞熱茶,人
才剛走。
堀田心中深深震動:﹁我對這個國家和這個城市的底蘊之深不可測,感覺
到了恐懼。而且這些標語是早已印刷完畢了的,我對地下組織的這種準備之周
到,深感愕然不已。﹂71
在山城重慶,蔣介石在前一天晚上,已經知道了這山河為之搖動的訊息。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的日記,筆跡沈靜,奇Qīsūu。сom書墨跡均勻,完全沒有激動的痕跡:
︻雪恥︼??正八時許,忽聞永精中學美軍總部一陣歡呼聲,繼之
以爆竹聲。餘聞甚震,﹁如此嘈雜實何事?﹂彼答曰:﹁聽說什麼敵
人投降了。﹂餘命再探,則正式報告,各方訊息不斷報來,乃知日本
政府除其天皇尊嚴保持以外,其皆照中美蘇柏林公報條件投降以
︵矣︶。72
這個人,一生寫了五十七年的日記,沒有一天放下;即使在殺戮場上衝鋒
陷陣、聲嘶力竭,一從前線下陣,侍衛就看見他在夜燈下拾起毛筆,低頭寫日
記。寫日記,是他煉獄中的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