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一點探索之後,我大吃一驚,哎呀,不是這樣的。你認為理所當然的
東西,竟然會錯。
原來國民政府在日本戰敗以後,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十七日就頒佈了﹁臺灣
省各縣市街道名稱改正辦法﹂,要求各個地方政府在兩個月內把紀念日本人
物、宣揚日本國威的街道名改正。學者還會提醒你,其實用﹁改名﹂來稱,是
錯的,因為日本人的都市規劃不用街名,只有街廓名,所以一九四五年光復以
後,臺北的街名不是被﹁改名﹂,而是被﹁命名﹂。
新的命名的最高原則,就是要﹁發揚中華民族精神﹂。27
一九四七年,是一個上海來的建築師,叫鄭定邦,奉命為臺北市的街道命
名。他拿出一張中國地圖來,浮貼在臺北街道圖上,然後趴在上面把中國地圖
上的地名依照東西南北的方位一條一條畫在臺北街道上。28
鄭定邦又是哪兒來的靈感呢?
不奇怪,因為上海的街道,就是用中國省分和都市來命名的;南北縱向用
省分,東西橫向用城市。河南路、江西路、浙江路、山東路會是直的,成都
路、福州路、北京路、延安路會是橫的。當然,也有一些例外。
把整個中國地圖套在上海街道上的這個﹁靈感﹂,又是哪裡來的呢?
那更好玩了。一八六二年,英美租界合併成公共租界,各區的街道要改
名,英美法幾路人馬各說各話,都要堅持保留自己的街名。英國領事麥華陀於
是訂了﹁上海馬路命名備忘錄﹂,乾脆用中國地名來命名,以免白人內訌。上
海街道,從此就是一張攤開的中國地圖。
讓我意外的是,甚至連﹁建國路﹂、﹁復興路﹂這種充滿政治含義的命
名,都是一九四五年日本戰敗之後國民政府給上海街道的名稱,而不是為一九
四九年以後的臺北所量身訂做的。所以臺北城變成一張中國大地圖的時候,國
民政府根本還不知道自己會失去中華民國的江山。
地圖大大地張開著,而一切竟然是歷史的意外佈局:一九四九年國民黨政__權崩潰而撤退到這個島,以這個島作為反攻大陸的基地,把﹁光復河山﹂變成
此後最崇高的信條,而臺北的街道剛好以完整的﹁河山圖﹂攤開,承受了這個
新的歷史命運到來。
我,和我的同代朋友們,就在這樣一個不由自主的歷史命運裡,在這樣一
張浮貼掃瞄的歷史地圖上,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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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一趟吉林路
跟朋友的約會,我常約在亞都飯店一樓的巴賽麗廳。一個人的時候,喜歡
坐在遠離熱鬧的靠窗那個高腳凳。透過小格木框看出去,微雨,車燈由遠而
近,雨絲在光圈裡晶瑩滾動像動畫;車慢慢停下來,在吉林路的路口等紅綠
燈。走路的人進入飯店的騎樓,暫時收起手裡的傘,放慢了腳步,經過窗邊不
經意地和你視線相接,又淡淡地走過。
他若是一路沿著吉林路走,我知道他已經走過了德惠街,如果繼續往南,
那麼他接下來會碰到的幾條橫街將是錦州街、長春路、四平街;和他的吉林路
平行但稍微偏東的,是松江路和龍江路,旁邊還藏著小小一條遼寧街。
我們曾經玩過﹁大富翁﹂的遊戲,記得吧?在一張圖上一步一步往前走,
有得有失、有贏有輸。這個城市裡的人,每天都走在一張歷史兵圖上。
德惠街?德惠,在長春以北不到一百公里之處,是哈爾濱、長春、吉林之
間的重要鐵路城市。一九四七年二月——你看,對日戰爭才結束一年半,國共
內戰已經烽火連天。國軍新一軍五十師的兩個團守德惠城,林彪的東北野戰軍
用四個師圍攻。兩軍只相隔一條馬路,炮火交織,激烈戰鬥了一個禮拜,共軍退敗而走。
滿面塵土的國軍士兵從地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