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過節。國有國慶,家有家祭,陰曆節,陽曆節,天地君親師,黨政軍民學,三姑五通六婆,八娼九儒十丐,一年三百六十日,隔三岔五便是節。過完了自己的節,再隨喜別人的節。俗話說“禮多人不怪”,當然也就“節多人不煩”,過節總是一件好事,多多益善是人們的普遍心理。當年李闖王的最高理想不就是“天天都過年”嘛!何況中國人又胸襟博大,能夠融蠻化夷,許多鬼子的節,都被咱們兼收幷蓄,毫不歧視。比如什麼盂蘭節,浴佛節,不都和中國自己親生的節日一樣對待麼?近年來,在改革開放的春風雨露滋潤下,中國人民意氣風發,把那熱愛過節的傳統美德更加發揚光大,一口氣引進了東西歐南北美的成套節日,什麼聖誕節,萬聖節,情人節,愚人節,父親節,母親節,……節日太多,難免就有個親疏厚薄,照顧不過來,便只好先委屈一下自己的孩子。今年我買的掛曆上,標出的中國節日屈指可數,而跟耶穌他老人家有關係的大紅日子,卻比二十四節氣都多,弄得我經常需要考證究竟哪天是禮拜天,哪天是禮拜六。
不僅如此,一到2月14號,太太就命令我自願買花獻給她,說這是情人節的規矩。我說咱們是合法夫妻,明媒正娶的,怎麼放著好人不做,非要做那狗日的情人呢?一到4月1號,我就不敢與人打交道,除了新聞聯播,別的節目都不看,只有黨中央的聲音還是可信的。有一個學生跑來請假,說是他母親死了。我一拍桌子喝道:“這種玩笑也是開得的嗎!你要去哪兒玩就老實說去哪兒玩,怎麼能隨便咒自己的媽媽死去呢?”結果學生涕淚縱橫,拿出電報,說他媽媽真的去世了。我趕緊道歉,說今天從早上起來,4個小時內已受騙5次:太太把鬧鐘撥快l小時,鄰居打電話讓我到傳達室取包裹,路上兩個警察罰我5元錢後撒腿就跑,同事說有親戚找我結果是個要飯的,學生說教室停電休課一天。所以我冤枉你了,快買票回家吧。這學生第三天就回來了,原來母親竟然沒死,是他的一位大款同學“愚”他一下,當然,給他報銷了路費……
一到年底,整個12月份別想安生。幾乎每天都要收到幾張“聖誕快樂”。本來12月25號那天我家也確實有點高興,因為次日是我妹妹的生日——她有幸跟咱們偉大領袖同月同日不同年生。可是我實在不知道“聖誕”那天我為什麼要快樂。咱也算是通讀過《聖經》的人,聖徒故事也能講上幾十則,身邊也有幾位“阿門”朋友。然而下班路上看見一輛輛腳踏車後面拖著的松樹枝,看見一家家酒店門前明滅閃爍的小彩燈,看見一面面櫥窗裡橫七豎八寫著的“聖誕大出血”,“聖誕大愁賓”,我就真有點“愁”:他們忙活什麼呢?他們知道什麼是聖,什麼是誕,知道聖誕跟荒誕是不是一回事嗎?
我不反對過節,也不反對過洋節。但我想,所謂“節”,首先是一種紀念性的日子,它的內涵應該是精神性的。過節,應該是一種精神的洗禮,靈魂的檢閱。而在中國,節的本質意義大都被消解、遺忘或者扭曲了。大多數的節日都變成了“飲食節”。五月端陽吃粽子,八月十五吃月餅,國慶節發一桶油,教師節發一袋米……卻很少有人去想一想屈原,想一想嫦娥,想一想國運民心,想一想教育前景。如果僅僅是“吃一頓”,我覺得也沒什麼,中國人擁有太深刻的飢餓記憶,以吃代禮,也不失為一種國粹,我們傳統的見面語就是“吃了嗎?”吃畢竟是一種質樸而又實在的過節方式。但是中國人最為惡劣的是,明明是吃,卻偏不明說,非要巧立名目,在表面上作出精神過節的樣子,而且繁文縟節尤其多,誰也不如他虔誠高潔,惟恐別人看穿他“吃”的本質。這就是魯迅、周作人深刻指出的“做戲”!做戲有時太逼真了,竟會真的忘掉了吃,於是就連自己也真的感動起來,所以中國節日的高潮都是在那最隆重的時刻。這個特點在引進了洋節日後,就更加昭然若揭了。
洋節日的最大特色是吃的精神不強,於是天然地方便於表演。過洋節都要有精神內容,送鮮花,寄賀卡,至少也要撒個謊造個謠,所以就顯得格外高雅。更何況那是洋人過的節呢。因此,過洋節者飄飄然有一種“準洋人”的感覺。那節日本身與他自己的感情生命無關,他只是要透過表演某種程式,完成自己的身份轉換。什麼基督的復活,什麼愛情的純潔,什麼紳士的幽默,都不在他的考慮之列。魯迅早就說過,外國的一切到中國來,都會弄得面目全非。如今聖誕節來了,中國的基督徒也增多了,但沒有良心的人,不怕天打雷劈的人卻更多了。情人節來了,中國的情侶也增多了,但朝三暮四,無情無義的人卻更多了。愚人節來了,中國的笑話也增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