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了眼睛。我已經在自己的臥室裡。
我看著滄海桑田的你。離別之後這些日子,這些年,你向我刻意隱瞞的一切,你和劉申一起刻意向我隱瞞的一切,頃刻之間,就全部呈現在了我的眼前。
我的眼睛裡有了一層薄霧。
有一萬把刀,不,是億萬把刀,在我的心裡攪動。那種痛若凌遲的攪動,能令日月無光的攪動,能令三千大千世界洪水滔天的攪動。
死魔、病魔,請不要這樣折磨他!來折磨我吧!來屠戮我,來凌遲我,碾碎我!
我不要被你放在太平裡什麼事情也沒有!我願意直入地獄,承擔所有無法承受的,為你承擔起所有難以承受的!
我現在之所以出生在這裡,經歷了所有的事情,就是因為那時我曾經這樣願望過。我現在依舊,這樣真誠地願望著。
想到這就是為你分擔的,所有的痛,也就完全不再是苦。我就能懷著一顆溫暖的、柔軟的、安靜的、平和的、明亮的心,在所有的痛裡面,安之若素。
能為你分擔,這些,就都不算什麼。
當一個人心懷最真切、最深沉、最堅定的心願,想要解脫另一個生命的痛苦時,所有的刀山火海,所有的粉身碎骨,這些,都根本不算什麼。
(三)
你看著我。你說:“他們告訴我,你從失去孩子之後,就再也沒有開口說過話。你一句話也沒有再說過。”
你說:“讓我再聽聽你的聲音,琴兒。我已經好幾年都沒有聽到過你對我說話了。”
我無法拒絕你,就像一株植物無法拒絕陽光雨露。
我怎麼能拒絕你呢?就算你要我去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共度此生,我也沒有辦法對你說不。
於是,我說:“你是真的嗎?還是一個夢?”
你說:”是我。我回來了。”
你說:“我特為回來陪著你。讓你好起來。讓你不再這樣難過。”
我說:“會不會,等一會兒,夢醒的時候,你就會又一次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說:“不會。我會留在這兒。會天天進宮來看你。你想要看到我,就可以召我來。你睡著的時候可以看到我,你醒來之後還是可以看到我。”
我看著你。我說:“真的?不要騙我。我已經被你的杳無音訊折磨壞了。我的心已經滿地碎片了。”
你說:“是真的。”你說:“我保證。這次,是真的。”
但是,我可以相信你的保證嗎?
誰知道,到底什麼是真的,而什麼只是夢?
在夢沒有醒來的時候,隨便什麼本來不是真的,看上去全都是真的。
所謂夢,就是以為,一切幻境,都是真的。
(四)
我說:“為什麼這麼長的時間,你都不告訴我?為什麼要緊緊地瞞著我?”
我說:“為什麼不讓我分擔你的命運?為什麼要把我始終隔絕在外?”
你說:“何必要製造更多的痛苦?何必要捲入你?你本來就不必跟著我一起沉沒。”
我說:“可是,你無法將我隔絕在外,不管相隔多遠,當你經歷時,我也必同時經歷。我們是一體的。”
你說:“那麼,你就需要勇敢和冷靜。不勇敢和不冷靜,只會讓我們在痛苦面前更難堪,而不會更有力。悲慟和絕望,它們不能改善任何事情,只會讓我們更加地不堪一擊。”
你說:“琴兒。這結局是我與生俱來的。我對你的誓言,從一開始就只是我想要做到的,而不是我能夠做到的。你所期盼的美好結局,它是根本就沒有存在過的。我們從一開始就是不可能白頭偕老的。我不可能陪伴你走完今生。它一直都是這樣的。”
你說:“沒有損失什麼,也沒有失去什麼,也沒有意外發生。我們無法失去本來就沒有的東西。”
你說:“琴兒,活著的每一個人都是會和我們分手的。我們無法不經歷分離。一切本來都會全部失去。父母、愛侶、孩子、一切。失去,只是一件尋常的事情。”
你說:“所以,別讓這樣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打敗你。”
在我們久別重逢的那一天,在我們最後相處的日子裡,你對我說,一切本來都會全部失去。你說:“別讓這樣一件尋常的事情,打敗你。”
你說:“琴兒,請你勇敢起來。我們不能敗於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當我們以為一切正常的,都是不尋常的時候,我們就是失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