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點鐘還有一趟到齊齊哈爾的車。”男人的口吻很耐心。聽得出,他們已經來了好久了。
張伯駒走到他們旁邊,才猛地停下了腳,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回頭看看,慧素正雙手提著一隻大號的旅行袋跟過來。見伯駒停下了,她便問:“是這兒麼?”
張伯駒抬頭看了看空中掛的木牌,點了點頭。
那姑娘猛然見到了他們,用手一指道:“嘿,可能來了!”那中年男人連忙轉過了身子,迎了上去,熱切地問:“你們……從北京來?”
“對,對,我叫張伯駒。”
“哈!”那姑娘高興得直拍手,出言無忌地說:“可把你們等來了!你們的電報上沒說坐哪趟車。這時候了,真擔心你們到不了呢!”
“嘿,這怎麼好意思!”張伯駒喘息著說。由於激動,他的臉泛起了微紅。
姑娘和中年人幫他們把行李放到車裡,中年人又把那塊牌子從電線杆上解了下來。一邊說:“老宋擔心我們不認識您,出了這個主意,還挺靈!”
汽車在斯大林大街上平穩地行駛著。張伯駒望著窗外銀裝了的世界,揣摸著這位“宋部長”是個什麼樣的人。他覺出,這裡一定有個謎。
起碼,他們今晚不必住大車店了。他並不怕住大車店。但他希望能成為一個體面的客人。
慧素新奇地看著窗外,問那姑娘:“我們現在去哪兒?”
“到宋部長家。宮大姐說了,這頓飯,一定要大家一起吃。今天一上午,宋部長都在車站上等你們,猜你們會上午到。下午他有個彙報會,來不了,才沒有來。”姑娘笑笑,又說:“我叫小華,宋部長說了,以後,讓我給張老當學生,不知道行不行?”
“宮大姐是誰?”
“宋部長的愛人,你們不知道?”她奇怪地看著慧素道:“天下第一的好人,一點兒沒架子的,待人可真心呢!”
寬闊的斯大林大街,筆直地伸向前方。街邊樹上,積了厚厚的雪,煞是壯觀。從今以後,就要在這裡生活了,這使得張伯駒心中十分感慨。也許,這就是命運吧。
車子拐上了一條窄馬路,速度也明顯降了下來。不一會兒,便駛進了一個大院,繞了幾個彎,在一排平房前停了下來。中年司機響亮地按了幾下喇叭,跳下了車,先為張伯駒拉開了車門。那邊平房裡,匆匆忙忙地跑出了幾個人。司機開啟後車廂,一個大個子的中年人抓起最大的一個袋子。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則拿起了張伯駒的手提箱,一邊忙不迭地問:“冷吧,快到屋裡暖一暖。”
張伯駒猜:這個大個子,可能就是宋振庭了。從氣質上,他感覺得出來。
他有點兒緊張,正了正頭上的棉帽子,跟在大個子後面走進了房。
房裡暖如夏。不一刻,大家都進了屋,熱切地道著短長。大個子把一杯熱茶雙手遞給張伯駒,問道:“這一路上,辛苦了吧?”
“不,沒什麼。”張伯駒接過了茶杯,看著對方的臉。
“我是宋振庭。”大個子微笑著伸出了一隻手,輕鬆地說:“我們好做認識了很久,對不對?”說著,他招招手,那位身材嬌小的婦女忙走了過來。不知怎麼搞的,她的臉邊竟抹上了一點兒麵粉,全然像個鄉下的婦女。“她叫宮敏章,我愛人,叫她‘小宮’行了。來,吃飯吧,看涼了。”那口吻,像是拉家常。
張伯駒方才的緊張勁兒一下子消失了。他有了一種感覺:回到了自己人中間。
從接到宋振庭的第一封電報時起,他就在心中刻畫宋振庭這個人了。此刻真正見了,大家熱熱鬧鬧地坐在一起,毫無拘束地東拉西扯著,海北天南聊著,他覺得,那正是自己心中的他。如果說,在陳毅家吃飯,他心中更多的是崇敬、是負疚,是對明天的迷惘的話,今晚的一切,則是和睦、是親切,是對周圍的放心。桌子一邊,慧素和宮大姐攀在一起,小聲地說著悄悄話,那勁頭,像是已經相熟了二千年。
好猛的酒!一杯下去,周身都熱辣辣的了。
“省裡決定,就由你來擔任省博物館的副館長。省裡沒什麼人手,就不準備設立正館長了。明天,讓小華帶你去看一看,在西安大路,不算遠。是過去的老底子,三層樓。”
張伯駒莊嚴地點了點頭。
他沒想到,從三十多歲上,自己便絕意仕途,立志不當官的。老了老了,成了右派,反倒當上官了。而博物館工作,不但是他熟悉的,而且是他熱愛的。
他幾次想問問宋振庭,他是怎麼知道他們的。可話到